而今刘汉生已25岁了，转眼就到26岁了，他不能再拖下去了，只要能回城他什么工作都愿做。装卸工不好招，刘汉生却表示很乐意干，再加上他身材高大、强壮，面相也厚道、俊朗，这让招工干部很满意，尽管这个干部知道刘汉生犯过错误，但他很开明，他认为年轻人犯了错误不能一棒子打死，要给他悔过自新的机会，再加上政治形势没那么极左了。就这样，刘汉生成为了中南金霸材料公司的一名正式装卸工。

当刘汉生跨入中南金霸材料公司仓库的那一刻，他简直被仓库的壮观镇住了，他没见过，甚至没有想过，被称作仓库的地方会如此傲慢霸道地占据着庞大的地盘。在他的意识里，所谓仓库就是几个库房，库房晦黯，阴冷潮湿，并散发着难闻的霉气，每个库房里架一台行车，他将每天在这样毫无生气的库房里装卸着钢材，至于前途嘛，他没有想过，只要能在城里娶个老婆就行。而眼前的情景，彻底从他心里将仓库狭隘的概念颠覆：站在仓库门口，用肉眼几乎望不到头，两栋6层楼的办公大楼，一栋立在仓库的东面，一栋立在仓库的北面，而一栋同样6层楼的家属大楼同样傲慢地立在仓库的南面，呈∪字形将仓库围住，正门对着马路——他的心第一次荡漾开去。

中南金霸材料公司主要经营钢材、钢坯、生铁、焦炭、铁合金，将仓库货场和库房摆满，很多钢材的具体名字刘汉生都叫不出来，后来他才知道，中间凹进去的叫槽钢；扁扁的叫扁钢；窄而长卷起的叫带钢；宽而厚面积比较大的叫中板；卷成一盘盘的细钢筋叫盘园；一根根较粗的叫线材；很粗的叫优钢；空心的叫无缝管；大而粗呈工字形的叫工字钢，等等，这些名字充分发挥了中国象形文字的特点，既通俗又直观。这类钢材都是裸放，不怕风吹雨露，不怕烈日暴晒，在夏日的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圈，因此，这里的夏天比正常温度要高。这类钢材装运时较麻烦，需用撬扛，需凭经验和技巧，吊装的工具是轮胎吊、履带吊、汽车吊、还有龙门吊。前三种吊车的灵活性比较强，但臂长有限，平衡度较差，而龙门吊则构架在轨道上，跨度大，具备吊车的一切优势，是通过龙门吊上的大车和小车进行纵深和横向吊装，起吊作用极大，灵活运行，是吊车的主力军，吊车司机均为男性。

库房里的钢材就要精贵得多，价格也高出不少，均用色彩明亮的漂亮铁皮包裹着，上面标有精确的重量、质量、件数、规格等，这类钢材由行车起吊，行车司机大多为女性，坐在行吊里，个个显得英姿飒爽。

钢材在这里霸占着一切，包括人们的情感。本来仓库也栽了不少杨树，由于钢材对货场的不断需求，树木被一棵棵地伐掉，后来只剩下几个杨树灰蒙蒙，惨兮兮地挤在墙边，让人看了心生怜悯。因此，铁的坚硬，铁的冷漠，铁所不能改变的粗野，都变得温柔且美妙，不要认为他们是铁，对你就没有冲击力，在利益面前，很多东西是能起到化学反应的，如同钱这个东西，没有人会认为它不卫生而拒绝，即使它掉到了粪坑里，拿出来后你还会将它视为宝贝。

最让刘汉生震惊的是来这里提货的车队，密密麻麻地望不到边，将这条宽阔的马路严严实实地占据了一大半。刘汉生明白了，这是一家能与武汉钢铁公司媲美的好公司，在这里工作是大有作为的。

刘汉生有点血脉偾张了，这种感觉他很多年都没有过了，他要从新开始，从这里找回自己的尊严。可他却偏偏忘了，在决定他命运的档案里，还睡着那个污点，这个污点是用橡皮擦抹不掉的，即使人为地抹去了，这个污点还会醒来，像一个影子牢牢地跟随着他直到他死。不，人死了这个污点也不会跟着他进入火葬场，随着炉门的“轰隆”一声而消失，它会更加牢靠地睡在一堆被人为封闭着的，一个加了锁又关了门的地方。如果哪一天人们需要去世的刘汉生印证什么事情的时候，它又会被人翻出来，并指着那个污点说：“这人插队时曾在那里做过小偷。”说这话的人对他并没有恶意，只是为了加深人们对他的印象或者证明什么而已，或者说用这个特点来强化这样一个人存在过。

如果说，刘汉生的这段不光彩的过去终会让他的同事知道，并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他，他也许会接受这种眼光，毕竟这个事情存在过。让他不能接受的是，在他刚刚上班的第三天，仓库的一个主管人事的向志刚股长就找到他，第一句说是这样的：“刘汉生，你是一个受过记过处分的人，你的事情组织上已经了解到了，现在你分配在了挂钩班（装卸班），你要在这个岗位上老老实实地工作，不要再做出让人不耻的事情来，这里是国库，可不比农家的那些东西，这可是一动千金的，也就是说，你哪怕只偷了一片钢板就可以判你入狱，你这一辈子就再没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。”说到这里，向股长重重地对着他的脸吹了一口气，好像想吹去他身上的污点一样，又说：“当然啰，我们也不会揪住你的这个污点不放，重在政治表现。”

这个在农村被压制了七年的年轻人，尽管他早已具备了抗摔打的能力，但向股长的这番话，还是将他刚刚燃烧起来的美好憧憬重重地击碎了。他突然意识到，社会对他是多么地不公平，命运啊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