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二十五年冬,已过了腊月二十。哦,对了,应该是腊月二十二,第二天就要祭灶送神了。凤凰镇早有了年的喜庆,这里本来逢五、九日集会,可每年一过腊八,这里天天有集会,人来人往从不断绝,卖者摆摊吆喝,买者讨价还价,山里的柿饼卖向山外,川里的琼锅糖卖到山里,瓜子花生、盐巴烟叶,吃的喝的穿的用的,也像赶集的人们一样,匆匆聚在一起,又纷纷进了陌生人家的褡裢或口袋。
那天,凤凰镇突然来了许多官兵。他们在镇子东边的红河滩上安营扎寨,没有了开拔的意思。镇子上过年的喜庆氛围一下子被搅浑了。第二天,大家纷纷传言,这些队伍是红军,从陕北下来的。以前只听说过红军,可谁也没见过。
几十年来,这里的队伍你来我往,或住或走,一拨一拨的,无论早先的白腿乌鸦,还是后来的黄狗子兵,驻扎镇子上,整天咋咋呼呼骂骂咧咧,来了吃喝抢要,走时狼藉一片,他们看着老百姓不顺眼,老百姓看着他们更不顺眼。说真的,人们被部队吓怕了,谁知道他们是哪里的,是好人坏人,一个个避得远远地,不敢接近他们。后来,人们发现新来的红军队伍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坏,并不像这几年见到的国民党部队和各民团的那些混混,一身的匪气让人们觉着害怕。
谁知,才两天,大家心中刚留下的一点好印象,居然被一场大会搅和得无影无踪。他们刚一在红河岸上站稳脚跟,就开始召集当地种粮大户,向他们借粮食。
锦屏是关中大县,渭北重镇,凤凰镇地处县城正北,背靠锦屏山,左依金瓮山,右靠月窟山,三面青山环抱,堪为风水宝地。沿着凤凰镇北边的官道,一路往西北而去,翻过月窟山宝峰寺,三拐两拐,走上七八里,就能沿着崎岖山路钻进深山,山后面便是同官县陈炉镇,一个出瓷器的地方。另一路往东北方向绕过唐皇陵,顺着红河逆行二三十里,还是同官,可那里不再出瓷器,每个沟道遍布煤窑,有烧不完的炭。当然,我们听得最多的是,无论从哪条路北上进山,都能到陕北,到陕甘宁边区革命根据地去。康家堡在凤凰镇东街,再往东三里就是红河,一条几乎长年干涸,只有夏秋发洪才流一阵子的河。顺着凤凰镇的南大街一路往南,上了浮塬,不过四五十里就是锦屏县城。
这不,红军来了,在河滩上下扎了无数帐篷。听说红军的指挥部本来也设在河滩的,由于国民党和共产党刚刚合作,停止内战,才硬是将指挥部安顿在了乡公所。这样一来,凤凰镇的街道上进进出出都是红军,有战士,有军官,有男的,也有女的。不同的是,这些红军在装束上分不出官职的大小,可从他们行为有制的动作语言上,能感觉出他们的纪律严明来。如今的红军队伍,穿戴朴素,十分节俭,若不是清一色的军装,跟村里的老百姓并无两样。尽管如此,大家见了他们还是躲得远远的,不敢近前说话。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红军干部,有时主动和老百姓拉话。
腊月二十六,也就是队伍来凤凰镇的第四天,乡公所给康树滋传话过来,让他将周围几个村的地主富户全召集到乡公所去。
康树滋是这里的保长,上面无论啥事,催粮收赋税,拉丁进部队,甚至外面有啥动静,都是他往下传的。如今一切照旧,开会通知的事还是他的。这可是上方的安排,是命令,不叫都不行,可叫了,也不行,他不知道这些队伍会使什么坏。
听说他们从陕北下来,来的目的,有的说跟蒋委员长有关,也有的说跟日本有关,说他们要跨过黄河,到华东去打日本鬼子。他想不通,找蒋介石,老蒋回南京几十天了。去打日本,不从陕北过黄河,跑到关中干什么,这不是走弯路么?
康树滋不敢马虎,他战战兢兢地通知了人,又小心翼翼地去了乡公所。那里已聚了好多人,有乡公所干部杨三颠,还有其他几个保长,凤凰镇周边村子的二十几个地主大户也到齐了。大家一个个满脸疑惑,却不得不来。他们跟康树滋一样,唯唯诺诺站着。前面台子上摆着三张八仙桌,上面坐着一排军人,说是一排,其实也就五六个人,都是部队的长官,他们有的高,有的低,有的胖,有的瘦,都穿着土色军装,长官身后,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卫,严肃威武,甚是吓人。
眼前许多熟人,客气地向康树滋打招呼。他迷迷糊糊地点着头,站在场子一边。
见人到齐了,杨三颠坐在那里,开了口。
“乡亲们,各位士绅,”说了半句,他觉着不对,站了起来重复地说。
“诸位乡亲,如今陕北工农红军来到咱们凤凰镇,我们感到无比的荣幸……”
他刚说了一句,一位红军军官摆着手势让他停下,自己站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