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各位父老乡亲,我姓张,是中国工农红军二方面军第六军团的一名军人。”军官声音洪亮地说。
“我们工农红军刚完成长征转移,和红四方面军会师甘肃会宁。大家知道,前阵子张学良杨虎城二位将军兵谏骊山,逼蒋抗日。如今国共合作,停止内战,要痛击倭寇,把小日本赶出中国去。我们红军是人民的队伍,和大家同为一家,如今打鬼子,战士们是要吃饱饭的。无奈,部队刚刚驻扎凤凰镇,中央的粮食没有及时运到,今天召集大家,是求你们帮助,借给部队一些粮食。我们保证有借有还,等中央粮食运到了就还给你们……”
终于是要粮食。群众由于长期遭受反动军队的祸害和国民党欺骗宣传的影响,不敢接近红军。如今红军向大户借粮,谁信呀,说是借粮,这不跟明抢一样吗!大家谁跟谁不商量,一个个都愁眉苦脸。有人开始叽叽咕咕小声说话。每次听说要粮,好多富户都逃到外面去“避难”。如今快过年了,还好,各大户都算到了。
一提起借粮,康树滋就有点后怕。部队向他开口借粮,到底该咋办?眼前这红军肯定也跟以前的队伍一样,人前一套,背后一套,嘴上一套,做着一套,讨要时总是说得天花乱坠,归还时却想方设法进行回避。这时候,那几个保长站在一旁,一言不发。到会的地主大户不敢答应,又不敢不答应。答应吧,自己的粮食白白打了水漂,不答应吧,到时候他们一抢,还是要打水漂。
姓张的干部说完后,目光扫视了一下会场,见所有种地大户你看我,我看你,默不作声也不表态,都不慷慨。他觉得,这是他们对红军部队不了解,在这节骨眼上,更不能为难大家。他看了一下坐在身边的另一位黑瘦干练的军官,然后又说:
“今天再告诉大家,我们说借就是借,有借有还,请大家不要担心。要不你们回去商量,咱们后天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再做最后的决定。散会吧!”
人们呼啦啦四散而去。会场上只留下部队的几个人。张干部对那个黑瘦长官说,要不今晚开个会,把这事商量一下。
康树滋气鼓鼓回了家,坐在客厅的太师椅上唉声叹气。“这不是又遇着年馑么!眼见过年了,还不得安宁,阎王爷都不逼食,大过年的居然跟我们要粮食。”
老婆刘氏踮着一双小脚,格扭格扭扭过来,坐另一边的太师椅上。朝厨房喊:“麦绒,你爹回来了,赶紧端饭!”
“哎。”里面应了一声,麦绒双手端一紫色榆木木盘,迈着轻盈的步子来到客厅。木盘里是两老碗白菜豆腐烩粉条,一馍盘新蒸的年馍,另有一碟咸萝卜丝,一碟油泼辣子。她将碟呀碗呀的一个个轻放桌上,刚要转身离开,康树滋大声喝道,“停下!”麦绒一头雾水,不知咋了。她站那儿没挪脚,扭头盯了一眼阿公,又低了头看着脚尖儿,等着他发话。
“咱这日子得是不过了?离过年还有几天,就大吃大喝了,又是豆腐又是粉条,不怕把家吃倒灶了!”
刘氏见树滋突然胡乱发火,给麦绒递个眼色。麦绒莫名其妙,委屈地进了厨房,再不敢出来。刘氏转身瞪着他说,“你这是吃枪子了?平白无故跟媳妇发啥火?”她说着,顺手抓起一个虚软的麦面馍,把老碗挪到跟前,自顾自吃起来。边吃边唠叨,“你不吃我吃,我就不信一顿饭能把家吃倒灶了。”
树滋没法,从后腰里抽出旱烟袋,装了一锅旱烟,蹲在椅子上,打着火镰吧嗒吧嗒吸起来,淡蓝的烟雾随即在他头顶盘绕着飘散开来。树滋抽着旱烟,看也不看刘氏,慢慢地说,“红军住到村外河滩,这才两三天,就开口跟咱要粮食。”刘氏一听要粮食,不再言传了,手里捧着半个馍楞那儿。
粮食是康家永远的痛,成了康树滋难忘的心病。十几年前,关中遭遇百年大旱,尤其是民国十八年,灾民无数,饿殍遍野。老百姓苦熬着过日子,实在不行就沿路乞讨,远走他乡。锦屏地界也是一片不忍目睹的景象。康树滋一家日子也阔绰不到哪儿去,他几十年下苦出力,磨豆腐卖豆腐,钱没挣下多少,就落下几十石粮食,虽然黄豆糜子小米小麦乱七八糟的,却没有挨饿的情形。村里一家一家没啥吃,都把期望的眼光盯在他身上。大家起初向他家借,后来又觉着借了没啥还,就想到用自家的土地换他家的粮食。刚开始,一石糜谷换一亩地,过了几天,五斗换一亩,到后来甚至二斗都能换一亩地。就这样,康树滋用平日攒下的粮食置办了一百多亩地。他暗自高兴,心想家里还有二十石粮,还能置办一些地呢,不承想锦屏县保安团进了村子,以借收税为名,装走了他家所有粮食。康树滋一下子没法活了,气得昏天黑地。长工满仓安慰他,“老哥,保安团把粮食抢去了,可咱还有一百多亩地哩。”还好,天无绝人之路,后来下了一场透雨,他们在新置办的地里种了糜子,两个多月后,居然收了二十几石糜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