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章

这天,孟郊忽然从洛阳赶来,回访这位新结识的忘年诗友,并再次来劝他还俗应举。

刘叉几年未见诗友孟郊,听说他来了嵩山,高兴得连夜赶到天仙寺。那晚,大家聚在一起,又说起孟郊这次来这里的意图。

刘叉一听,对贾岛说:“韩公眼光不错,我年纪大了,不会有这种想法了,可你还年轻,要抓住机会。我当年在道观,学了许多道家理学,还不是拍拍屁股,一走了之。大丈夫嘛,做事就要干斩利索,婆婆妈妈一辈子也干不成事的。”

贾岛听了,咬咬牙说:“还俗就还俗,不过我要到恒山去的,最起码也要回范阳,在平谷见过孟师伯呀。”

主意既定,贾岛择日将回范阳。无可仍然居住在天仙寺。

刘叉说:“既然要走了,不如见见姚秀才,跟他道个别,人家可对你十分敬重的,还时常捎话问你的好呢。”

他们相约去了石淙乌员外庄上。

已是寒冬时节,没有了夏日的葱郁,秋天的庄重。一轮即将浑圆的月亮挂在天空,月光穿过浓浓的松荫洒在院子里,洒出一片惨惨的煞白。屋子里,火炉里燃着红红的木炭,大家围在桌上举杯饮茶喝酒,一个个脸上满是春光,并没有惜别时的依依情深。

说是贾岛来看望姚合,与朋友道别,还不如说是乌员外给他饯行呢。大家你言我语,谈诗论学,叙旧话别,十分活跃。见大家如此善待自己,贾岛无不感动。再加上姚合和胡遇一旁唆使,要贾岛作首诗做个留念。贾岛想了想,就作了《夜集乌行中所居》。诗中写道:

环炉促席复持杯,松院双扉向月开。

座上同声半先达,名山独入此心来。

元和三年(808)四月,到了贾岛回范阳的时候。

四月的洛阳,已是春暖叶生,百花待放之时。天津桥畔,洛水清清,柳丝正低垂着黄黄的嫩芽儿。

韩愈,孟郊,还有老成和韩湘、韩符,他们都来给贾岛饯行,刘叉和无可也从嵩山赶来。一时间,天津桥头竟聚了十数八人,过往行人不知发生什么事儿,只是回头观望。

他们依依惜别,言语里却无不充满喜悦,充满期望。文人相别,自然少不了互赠别诗,也给中唐诗坛,留下了几篇有名诗作。

韩愈赠了《送无本师归范阳》,诗中写道:

无本于为文,身大不及胆。

吾尝示之难,勇往无不敢。

蛟龙弄角牙,造次欲手揽。

众鬼囚大幽,下觑袭玄窞。

……

家住幽都远,未识气先感。

来寻吾何能,无殊嗜昌歜。

……

狞飙搅空衢,天地与顿撼。

勉率吐歌诗,慰女别后览。

孟郊作了《戏赠无本》,诗中写道:

长安秋声干,木叶相号悲。

瘦僧卧冰凌,嘲咏含金痍。

金痍非战痕,峭病方在兹。

诗骨耸东野,诗涛涌退之。

有时踉跄行,人惊鹤阿师。

可惜李杜死,不见此狂痴。

燕僧耸听词,袈裟喜新翻。

……

再期嵩少游,一访蓬萝村。

春草步步绿,春山日日暄。

遥莺相应吟,晚听恐不繁。

相思塞心胸,高逸难攀援。

大家的诗作,各显身手,出其诗才,对贾岛的才学也给予肯定和期望。面对大家的一片真挚之情,贾岛非常激动,遂作了《辞二知己》送给韩愈、孟郊二位前辈。

一双千岁鹤,立别孤翔鸿。

波岛忽已暮,海雨寒濛濛。

离人闻美弹,亦与哀弹同。

况兹切切弄,绕彼行行躬。

云飞北岳碧,火息西山红。

何以代远诚,折芳腊雪中。

这首诗,写得情深意远,有着大历诗风。诗中将韩愈、孟郊比做仙鹤,而将自己喻为孤独而归的鸿雁。说真的,他也不想离开大家,在这分别之际,虽然有美乐弹奏,可由于充盈着依依惜别之情,听起来也会让人觉着像是有哀伤相和。而且,相别之后,他要奔波范阳恒山之间,劳碌多时的,如此下来,恐怕再来洛阳,已是寒冬时节了。

按照唐代僧律,出家人还俗程序并不复杂,愿意还俗的僧侣,只要对任何一人声明,自己愿意舍戒,便可以放弃佛徒身份,成为俗家人士。可是,出家数载的贾岛还是千里迢迢回到范阳。

在上谷开元寺,他看望了孟师傅,把自己这次回来还俗的事先向他说了。

孟师傅说:“当年,你三叔贾谟就指望你应举的,可是阴差阳错,却让你皈依了佛门。我佛有偈语说,‘凡事皆随其缘,顺其自然’,可见它并不拒绝人有超前的想法呀。你这几年在外,已长了不少见识,不再是当初那个小青年了,有些事情自己决定就行了。”

“话可不能这么说”,贾岛诚恳地说,“你指教我多年,大恩无法言谢,只有回来相秉,求得你老人家的同意,我才会觉得宽慰的。”

他向孟师傅言明了自己的意图,还将这事做得如此庄重,孟师傅很是感动。

“你尽管按自己的想法做好了。”孟师傅说着,将那张几年也不曾弹奏,却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古琴取出来。

他说,“浪仙,你这次离开范阳,恐怕再难回来了。我清贫一生,也确实拿不出什么好的东西相赠,为了表示一下,我今儿想把这张古琴送给你。”

“那你以后不是不能弹奏了?”

孟师傅淡淡一笑,反问道:“嗨嗨,我本来就很少弹奏么?你这一去,也无须再回范阳了,就权当为师给你的小小留念吧!”

贾岛听了非常感激,他告别孟师傅,又去了一回恒山,别过峰禅师,再回到范阳石楼。这一来二去,竟也过了数月。

元和四年(809),秋末冬初。贾岛又骑着当年初赴洛阳时的那头黑毛驴儿,告别香儿和王参,往南而去。

贾岛穿着香儿精心缝制的棉衣棉裤,斜挎着包裹,将那张古琴背在身后,俨然一副行者模样。

王参和香儿直将他送出十余里,三人才依依惜别。贾岛离开石楼,骑着那头壮实的黑毛驴儿,一路南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