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

天色已晚,韩愈挽留了孟郊,说是难得这么一聚,大家也都有此意,自然一拍即合。

贾岛这次回洛阳,既是为了见见韩愈、张籍,更是想和孟郊相识。今日一到洛阳,便如愿以偿。他高兴地说:

“我早想回洛阳拜会孟前辈了,前几天写了首诗,本应呈到府上的,今日幸会前辈,真是缘分哪。”

说着,让堂弟无可取来行囊,将那首《投孟郊》呈给他。

孟郊说,“今天在座的都是诗界大家,还是先让韩公过目。”说着,又把那诗递给韩愈。韩愈见大家一再推让,又在自己府上,也不好再三推让,将那诗捧起来,出声吟咏,使在座的都能听到。

月中有孤芳,天下聆薰风。江南有高唱,海北初来通。

容飘清冷馀,自蕴襟抱中。止息乃流溢,推寻却冥濛。

我知雪山子,谒彼偈句空。必竟获所实,尔焉遂深衷。

录之孤灯前,犹恨百首终。一吟动狂机,万疾辞顽躬。

生平面未交,永夕梦辄同。叙诘谁君师,讵言无吾宗。

余求履其迹,君曰可但攻。啜波肠易饱,揖险神难从。

前岁曾入洛,差池阻从龙。萍家复从赵,云思长萦萦。

嵩海每可诣,长途追再穷。原倾肺肠事,尽入焦梧桐。

这首诗,贾岛完全依照孟郊的诗体来写。首先借月中桂树来形容孟郊,说他的诗是江南高唱,聆听他的诗,让他这位北方之客觉得,仿佛是桂花之香从月中飘来,几乎使人陶醉。他评价孟郊的诗,语言看似平静自然,但是每次读起来,总感到有奇特的诗境从胸中流泻,平静充实得往往使人难以模仿。那情那境,可真是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啊,就像佛祖释迦牟尼当年修道,苦行雪山,只是渴求佛的奥妙,却没有一句偈语悟出。自己多么想向孟郊求得作诗的办法,可又不知从哪儿学起来好。于是,他开始吟诵孟郊的诗,抄录他的诗篇,从他的诗中体会狂热的诗兴,那种绝伦境界,竟比久病吃药还有疗效。还没有和孟郊见过面,可他的那种诗的气势早已扑面而来,仿佛两人早已神交了似的。难道这位未曾谋面的前辈,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老师吗?如果那样,我就可以学其诗,攻其诗,虽然有些东西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。可是,即使捡拾一些他的牙慧,也能从中得到他的精神的。他说,去年来洛阳的时候,就想拜识孟郊,只因他身在长安,一直没有机会。他甚至觉着,自己就像传说中的那个吴国人,把做琴的桐木用火去烧,从它的爆裂声中辨别它是不是做琴的好木头。结果呢,那煅烧的木头做成了焦尾琴,音质美妙无比。我把所有的想法融合在这首诗里,就像从他的诗中摄取精华一样,用它来做一把属于自己的焦尾琴。

大家听得不觉称奇,赞不绝口。孟郊说:

“无本师傅这首诗,可把我恭维地快要昏然了。然而凭你的诗才学识,怎么不去赴京应举,求得一官半职呢?”

贾岛叹了叹,告诉大家,自己早年也曾想应举求职的,不过,那并不是为求取功名,而是为了平藩镇之乱而报效大唐。可是,自己一个无依无靠,平淡无奇的贫民布衣,在涿州初次参加秋试就已挫败,后来迫于生计,才皈依佛门做了和尚。

大家听了无不替他惋惜。张籍告诉他:

“无本师傅,今日聚在一处,你不如听我一言。”

贾岛耐心听着,并不言语。

“我当初参加科考,也是受尽白眼,多次落第,后来遇着东野兄和韩公,在他们的引荐下,终于考中进士,任了官职,吃国家俸禄,为国家出力,才觉得没有虚度此生呀?”

张籍停了一下,接着说,“依我看,你不如还俗,参加科考,或许明年的黄榜上就有了你浪仙的大名。”

贾岛说:“这怎能行呀?我多年皈依佛门,研习佛理,除了作诗,将那些应举致仕的东西早忘了。恐怕考上十年也难中一第。”

韩愈看着贾岛的神色举止,也明白了他的苦衷,告诉他:

“无本呀,如今的科举,考题也并不复杂,虽然是凭才华,却也得有人引荐。我当日在朝也有许多旧友,你若是参加科考,我可以求他们帮忙的。”

听得无可心都热了,怂恿贾岛说:“哥哥,我看前辈们说得有理,你还是还了俗,到长安参加科举,继续圆你报国夙愿吧。”

一夜无话,到了次日,府上只有韩愈和贾岛哥俩。贾岛把自己的想法一一告诉了韩愈,想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。

韩愈语重心长地对他说:“无本,我这人见不得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,对于释道学说,向来不屑一顾。说句见外话,当初喜欢你,我只是喜欢你的诗和作诗的态度的,对于佛理,我并不想多说什么。我觉着,人活一世,首先要有耿介的秉性,再就是要有精神追求,要干一番事业的。如今我唐虽然皇帝更替,可如今毕竟还算昌盛繁荣,能为我唐出份力气,不是比参佛养性要好上千倍。

“依你的才学,再加上有人引荐,考中进士不成问题的。若听为师的话,你尽快还俗,趁我还能给你帮上忙,快去进京应试吧。或许再过一年半载,你就可以吃上朝廷俸禄,为国效力了。”

贾岛想了想,大家说的的确有理啊!可是一想到还俗,他又左右为难。

一时做不出决定。回到天仙寺好多日子,贾岛思来想去,还是觉得韩愈的话不无道理,自己却总是拿不定主意,就和无可商量。

无可说:“这多年跟着你,我只是学一些作诗的皮毛,对于参加进士考试,可是想也不敢想的。既然大家都这么说,你不妨就试试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