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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章

民国十八年年馑后,锦阳突然暴发瘟疫。这病来势凶猛,蔓延迅速,病人患病后突然就上吐下泻,有时几个时辰就没命了。有人上午去亲戚家探望病人,自己下午便得了病,熬不到半夜就咽了气。有的人家甚至一天之内就要抬埋几个人。早上他埋别人,晚上又会被别人埋掉,若听说那个邻家或者熟人得了病,大家心里都担心,觉着比老虎吃人还害怕,也不知从谁开始,大家都说这种病是“虎烈拉”。

张盟祺知道虎烈拉的厉害,为保孟家老小平安,他将一家人关在家中不许出门,自己冒着风险在外张罗。七月的一天,张盟祺出外办事,天热口渴,就在路边吃了几牙子西瓜。没想到这几牙子西瓜偏偏就招了祸,张盟祺回到家里赶紧抓药治疗,后来还是因这病来势凶猛,药力微弱,他开始上吐下泻,身体日渐衰弱,坚持了五六天后,在无望中撒手人寰。

张盟祺临咽气前,拉着思明的手说:“思明,伯不行了,我已经和于先生说好了,他让你今年秋后去南京读书。伯入土之后,你就去南京读书,不敢耽搁,这是我的心事,更是你爹的心事。到那里一定要好好念书,长大了撑起孟家的门面。”思明在张大伯病榻前含着泪郑重答应。

张盟祺去世后,思明像对待自己的亲生父母,披麻戴孝将张大伯送埋到圣佛寺后的坟茔安息。王先生对张盟祺也敬重有加,看着他因病而逝,心绪难宁。他不仅协助孟张两家料理这场葬礼,用颤抖的手书写灵堂挽联:怜病五六日,气犹存而长逝,幽魂应去新亡弟;持家二十年,抚孤子足成立,义气真堪于故人。

盟祺去世,孟张两家顿时失去了主心骨,一时没有个主事人。这时,思明想到了分家。分家是大事,需要有人商量,这可不是闹着玩的。思明说出这话,惊得孟纪氏看婆,婆看孟纪氏,娘俩平时都是有主见的人,这会儿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不知怎么开口。孟纪氏想,这娃义气,跟他爹当年一样,可为了报恩,也不至于把一个家踢踏了呀!这不是倒灶不了到处找灶篱烧么!

思明才十六,他咋能处理大人的事情,孟纪氏思来想去,又想到了王先生。

孟家的家产虽然不多,可这是孟鸿钧当年置办积攒下来的。张盟祺的儿子景范也长大成人,父亲刚刚安葬,思明忽然提出分家,景范心想,这会不会是孟家为了赶他们走而找的借口,为了在人面前说得过去,才将所有理由推到了思明身上。可又一想,这家业本来就是孟家的,父亲只是给人家做管家,人家也没有白白养活他们的道理。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,他心里再难受,也得接受这个现实。

当着婆、孟纪氏、王先生以及景范的面,一脸稚气的思明开了腔,他既是说给景范,也是说给王先生。

“大伯在我家生活了二十多年,早已是我们孟家的人了。如今老人去世,我们孟家的天又塌了。我和我妈商量,专门请来王先生,想将家分了。我和我婆、我妈协商多次,准备将孟家的全部家产一分为二,张孟两家各持一半。”

最初,王先生也摸不透,这本来就是孟家的家业,他们咋提出分家,这是谁跟谁分家么。他静静地听着,没想到小小的思明居然说出这种话。他以为思明说错了,看了他一眼。思明也回了王先生一眼,认真地说,“这是我的意思,也是婆和我妈的意思,她们开始也不愿意,不过现在大家都说通了。我们准备将家里的死业分给张家兄弟。活业留给我们。”

王先生知道,思明说的死业,就是孟家的固有资产,活业就是这些年孟家挣下的家业,像老街的铺面,以及这些年做生意的流动资金等。王先生站起来阻止道:

“思明,你爹不在了,可你婆和你妈还在。你赶紧跟家人商量一下,分家是大事,容不得意气用事!”

景范也说:“兄弟,你不敢这样,我也长大了,能自己干了,咋能分鸿钧叔留下的家当?”

思明摆手解释,说已经跟婆和母亲商量好的,而且她们都在现场。王先生看着婆和孟纪氏,她们脸上并无表情,不知喜忧。

“思明,你们的家业是你爹给你留下的,你应该多分些。再说,家院房舍价高可靠,铺面生意可都是水上漂,是有风险的。”

无论大家怎么说,思明依然坚持自己的主见,他婆他娘也没有任何意见,好像早已把这份家业继承给孟家下一代了。思明说,“我爹遭难后,大伯管持我家十五年,辛辛苦苦把我抚养成人,保得孟家老少平安,这个养育之恩我没齿难忘。”

王先生自信对思明的认识没有偏差,思明真了不起,一个半大小子居然如此行事,这娃将来肯定会有出息。他当着大家的面,激动地写好了分家文书。

思明每年都要来槐园堡给姨妈拜年,可是在外当师长的姨夫还停留在他小时候的记忆里。当年他爹遭人暗害,县上给开追悼会,姨夫和姨妈前来送丧。不久姨夫就出去当兵了,这一晃眼就是十四五年。

孟家这些年的遭遇,包括思明分家的事,有的是孟纪氏说的,有的是继祖娘说的,恒昌将孟家遭遇的大小事情串到一块,几乎啥都知道了。

思明和母亲从锦阳县城赶来。

恒昌看着外甥清瘦英俊的模样,当着娘俩的面,高兴地说:“该娶媳妇了。”

孟纪氏叹口气,说道:“唉,这些年孟家老少把罪遭尽了,如今总算缓了过来,好了起来,也真该考虑给娃娶媳妇了。”

杨纪氏问:“听说是他张家伯保的媒,城西周家堡的女子?”

“是张大哥生前说的,现在由王先生作保。”

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鸿钧就一根独苗。”恒昌看着思明,百感交集。这孩子命苦,三四岁就没了爹,要不是张盟祺,真不敢想象孟家会成啥样。自己多年身在部队,没有顾及家里的兄弟亲戚,想起来心里亏欠地不是滋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