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曲《烛影摇红》渐高渐细,微茫的尾音宛如女性飘忽的回眸,安详地停在骆克按弦的手指上。他的另一只持弓的手静止在最后一个音符的边缘,过一会儿才松弛下来。
“那声音很巫魅,一声接一声,像水波漾开,醒来后感觉心在颤抖,很孤单很空茫。”
这是女单宿舍靠近楼梯的一个房间,中间隔着洗衣间,房内除了一张木架床和一张笨重的书桌,没有任何其它陈设。床对窗户,书桌对房门。两面光线交会,形成零乱的虚影。桑豫侧面坐在一把显然是从贮藏室调配来的、样式僵硬的靠背椅上,椅子很高,他不得不提起双脚放在横档上。比之偏矮偏瘦的骆克,他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。
手上夹一片夹竹桃树叶,是半路上在生活区绿化带摘的,细长,像一柄绿色的刀,他记得古埃及的刀好像就是这种形状,专门用来斩首。
骆克放下琴弓,抹一把光亮的大脑门,也抹去音乐留在表情上的苍茫。走廊里,一个穿黑色紧身马裤的姑娘甩着绿色的短衣袖飘然而过,顺便飞快地向屋内睃了一眼。她的身影一度改变了骆克脸部的光线。公用盥洗室在房间这边,下班时间,时不时闪过端盆提水的女孩们轻倩而充满呼唤意味的身形。女孩们普遍爱干净,用水的时候很多。
住这鬼地方,身上某个部位都不听调度了,老贺这家伙简直用心不良!骆克曾经笑说。他骂宿舍管理员。
桑豫将树叶送到鼻子底下嗅,一种新鲜植物的液汁里漾出生气勃勃的死亡味道。如同它眩亮的花,如同门外青春洋溢的少女。
骆克收起二胡,挂在高处墙钉上。
“这个蛊终于给你下进去了?接受吧。”
“也没那么严重,其实我想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“你想说的是,哪个男儿不善钟情,哪个少女不善怀春?它所指示的只是一种正常的渴慕。与那声呼唤并无直接关联。其实你仍是在逃离。”
“我仔细想过,真的没有。”
“如果我们足够诚实,钟情与怀春如何不是另一种逃离?我们总是迫不及待地相信那些现成的经验。为什么你就不能打破这种僵化思维?”
如果一切都只是逃离,生活整个岂不是一场慌乱?当初离开家乡,本意确是逃离。关于逃离,他曾经对骆克讲过一件事,他第一次高考失败时,有一位相好的同学成功考取了某大学,但是很不幸,通知书送达晚了,这位自视甚高的同学眼见别人先后高中,,承受不住压力,跳河死了。就在丧礼上,桑豫他们五个同学把死者拉起来,戴上墨镜,肩挽着肩请人拍了张合影。这也是为什么几乎每次来骆克这里,他手里都拿一片这种树叶,有时就夹在书里,当书签还回来。他说过,高考失利时曾一度准备用这玩意了结自己。
“这太荒谬,你名校理工出身,不能把自己搞得像个神汉。”
想不以为忤是难的,骆克扬起眉头,翻眼看看他手里的树叶。“失败的教育!”等于连同他的过往完成了一个链性意义的鄙视。
接着又道:“现在我用事实说话。所有科室都知道,底下不让讲。就在一周前,你们隔壁染色车间发生一桩案子,上夜班,一女孩趴在布堆上睡觉,三名已婚男工见色起意,过去一个一个把她睡了。最后厂派出所出面,一人赔她伍千块钱,这事儿就算摆平。前天我看见那女孩在楼下篮球场上转悠,浑身轻松,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!”
“哦呦。”
“看看你,一脸病态的男权思想。为什么你会觉得她的表现不应该这样?”
桑豫知道接下来他有话要说,是以似笑非笑地等待着。
骆克又道:“经此劫难,她说不定在思想上涅槃重生也说不定。观念杀人的历史已经过于漫长且仍在继续。”
这话是对的,桑豫点头,“你说。”
骆克道:“说这话我丝毫没有鄙视和攻击女性的意思,但是贞女烈妇又岂是她们愿意被强加的?我们什么时候思考并尊重过她们的意愿?从这个意义上,雷奶奶就是一个真正本真的女人,她是人性地理意义上的彰显,更是一种可以传续的日常!你得突破这种懒人思维。”
桑豫道:“你讲的我能理解,但是……”
“不要说但是,你已进步很多,你身上那种女性般的纤细正是我所不具备的天赋所在。接下来要上另一课。”骆克从抽屉摸出一个绿色小盒,将里面东西倒出来摊在桌上。是几个颜色不同的避孕套。想必是和女友同居时攒下的。现在每周日骆克都会去红卫医院陪伴她。这所医院之所以一直沿用以前的旧名,有其人道的考虑。
桑豫对骆克那些悚人的观点早已见怪不惊,有的甚至自己也觉得很过瘾,便赞同地舒松了身姿,指点道:“你这个下蛊者。”
骆克不理,撕开一个避孕套外包装,揉捏着。“生命的真谛我们远未搞清,所以要以开放的态度保持敬畏和深省,包括前世今生,从诗学意义讲,那是多美的生命延长线!你可以无尽地拓展想象,深化岁月感,同时也深化了自身的生存。”
见骆克越说越发散,桑豫准备起身告辞。骆克把一个揉开的避孕套拉抻,对着进口吹一口气,立时,套套就像实物那样挺立起来,且有膨大至无限的可能。“建议你尽快进入实操阶段,这样可以消除处男的蒙昧,介入真正的日常,这里面绝不是平淡和简单。”手一推,套套都到桑豫这边,“这些都送你,用了之后你会无条件同意我的观点。”
“不用,我孤家寡人,也没地方使力,反而是你这里,机会多多。”
桑豫做了个略带道德洁度的批判表情。骆克搓搓瘦削有形的脸,又揉揉鼻子,悲哀地摇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