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缕和风在房间里悄悄活动着,送来隔壁脂粉潮湿的香味,一波一波地,仿佛一种暧昧的暗示。
“我说过,这老太婆就是化石级的,集热烈坚强邪魅与深刻于一身。”
“也许吧。”桑豫显然兴趣不高。
“我真替你累得慌。处女尚且要逃离自己的身份,而你,居然还怡然自得。”
桑豫扭歪了脸笑,“一派胡言。”
想起一件事,手伸进衣兜,迟疑一下,又抽出来。
走廊上传来轻快的足音,又一个年轻女子哼着歌从楼梯上来,到门口忽然住声,只见一个花哨的身影一晃而过,宛如落英飘开。
骆克站起来,屁股后蹶,拉了拉西服下摆,挡在前面。“这荷尔蒙简直泛滥了。”
桑豫酸笑道:“还真是?”
骆克道:“你也不要对自己太自信,人需要自我探究。你,就是当年那个小郎中。”指证似的。
荒谬了,桑豫不想扯这些没边际的事,“今天是不是又该去医院陪她?”
“对,又该去了。”女友对骆克困扰不轻。
“要不我陪你一起去?”
骆克一边往后捋头发,一边摆头,“在那里就是苗圃工人摧残枝叶,有什么好看?听我的,魂不守舍才是大师的风范,我喜欢看到你这个样子。”
桑豫诚恳摇头,起身告辞。顺便拿走桌上一本书,《少女杜拉的故事》。
手插进口袋,穿过单身宿舍前面的篮球场,朝公路走。手指触到兜里一个折叠的信封。刚才想拿出来而没有拿。
真理中搓成灰烬的日子终于用完了。回忆里安置着我凋蔽的家。我的家,一种银灰色的语言,在飞花里喑哑——曾经是一片绿叶,或者小鸟,栖息在掌上,于今惟有喑哑,在没有明暗分布的阳光下,散乱地坦露着,无处躲藏。它有乳房,有腿,但现在只想躲藏。
像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样咀嚼寂寞。
虽然不再是花,依然有季节强邀人意,要把骨头化成流水的形状。
一次成功的电疗,会改变某种听觉。生活,行走,呼吸,被阳光耐心地算计。只是当血液飞跑起来,跃向空中去亲吻一颗离群的星星,一种思想从腹部进去,才知道身体是一座水牢,有一个剥去了皮的声音在里面走动。她的呻吟,是苦难也是欢笑。
我的宝贝,听见我说话了吗?
和之前那些神秘的信件相比,这封信清晰地使用了电疗二字。困扰多日的疑团终于有了方向,他这次来,就是要和骆克谈这件事。但是临了,却又没有开口。或许,还有别的疑团需要解开。比如这些信是怎么寄到他手里的?出于什么目的?他看过邮戳,有几封来自本城西区不同地方,也有几封来自外地,还是不同城市,最初他连性别都不能确定,因为字体修长,很中性,后来才觉得是女性,到这封,已经很明白了。对方在刻意隐藏自己。这种事以前只在一些异想天开的小说里读过,挪到生活中,因为太刻意,不免让人疑窦丛生。他的没开口,是忽然被一种更复杂的感情攫住,有类于悲伤。
刚拐进巷道,蓦然听到高处一声大喊:“尤正刚!”吓人一跳。抬头,只见前排一幢楼房的四楼窗口伸出一颗脑袋,一个脸孔被脂粉覆盖得面目不清的方脸姑娘冲着楼下看。底下有人答应。姑娘缩回脑袋,火急火燎地噔噔噔下楼。扭头望天,一朵火烧云像一滩被风吹散的血水。拐过一道弯,看见巷子那头,方脸姑娘已经下楼,正扑向尤正刚怀抱,却被对方游戏般碎步绕开,笑说:“哎哎,我已经名花有主啊。这最后一次。”
方脸姑娘回怼说:“你还名花,臭一路的莠草!”小尤跟桑豫同住半年,是他印染厂的同事,不久前才搬出去。两人扭过头来,方脸道:“喂,帅哥,看电影去!他请客。”姑娘轻佻地喊着,这轻佻不太贴身,像是刚学会不久,淳朴的乡村风格还没完全撤去。桑豫太懂得,大家都是农村来的。只好摇头,同时也在批判小尤。
尤正刚笑说:“你要把他喊去,太阳从西边出来。”
姑娘故意道:“他是铁做的,不想女人?”
小尤道:“你说话不要那么露骨好不好?哎,老桑,记住,沉默!”是让他不要乱说。
回到出租屋,房东雷奶奶正蹲在水管边摘四季豆,白府绸做的斜襟褂下摆铺在煤渣地面上。斜对着光线,里面一对吊下来的老乳清晰可见。老人八十开外了,骆克说有一个很体面的名字,叫雷静怡。满头白发没一根杂色,阳光下让人惊奇地炫亮夺目。从骆克收集的资料和周围老住户的只言片语看,这位老太绝对堪称传奇。只是这个城中村土生土长的老住户现在越来越少,都迁走了,大量涌进来的全是五湖四海的乡下人,以其过人的勤扒苦做登陆这座正在膨大的城市。想要考证雷奶奶故事的真伪,几乎不可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