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

一个星期的中班,以往早晨通常睡过八点才起床。目下大不相同,六点不到就一跃而起,急急忙忙洗漱完毕,从仅有的几件衣服里挑出稍微象样的一件穿在身上。他变得肤浅如尤正刚了,赶往巷子口,耐心地守候。这让人羞愧,但管不了那么多,他只想看她一眼,一眼就够,否则整天都不得安宁。为了这一眼的荣幸,需要等待近两个小时。就不能把时间收近一点?不能,没有绵长的等待,后面那一眼又哪有滋味可言?

无意中,他已掌握了很多有关她的细节。

只要角度合适,时间恰切,多数时候能看到阳台门推开,她穿着紫云英花色的睡衣或者大得无可形容的白褂子走出来,底下露出两条小腿,因为栏杆遮着,看得不甚分明。她有时竟是不大讲究的,真让人不可思议。她会仰起头,让一对圆圆的乳房高高地挺立,作八到十次深呼吸,然后活动活动脖颈和腰身,再交握十指,两臂连同肩头作波浪运动。前后大概五分钟。随后极目远眺,似乎为了看得更远,下巴向上翘起。这时她的表情就显得迷惘。接着她垂下头,慢慢走回屋,门跟着就闭上了。这个过程并不是必然会按前后次序发生,有时她甚至不愿动一动,柔软的肢体藤蔓一样倚着栏杆,手指甲无精打采地抠着栏杆表面粗糙的砂粒,乌蓬蓬的秀发绕在肩上脖子上到处都是。那样子像一只生病的小猫。桑豫发现她从来没向下看,他像一只蛤蟆蹲在门房对面的人家屋檐下,尽量收缩着自己。十分钟后,龙英骑着自行车出来了。这一阵她似乎总是没心情精心打扮自己,老是一件绿色合成衣料的上装,衣领复杂而累赘。下面很简单,是弹尼裤,迄今为止,桑豫看到过三条,一条黑色,一条深棕色,另一条宝蓝色。腿部线条柔美得像美术学院用的石膏模型。这身穿搭持续了十来天,之所以如此清楚,是接下来夜班,如果他第一个冲出车间,仍可见到她,只是阳台一幕就错过了。工厂到住处,只有一刻钟路程,飞跑的话,五分钟。他伤心地发现,她一出院门几乎绝不东张西望。根本没注意躲到一边的自己。

很快,他对她的“关心”范围增大了。比如出巷子她是否过早,她上班的路线如何,她工作的环境怎样,这些都刺激着他的好奇心。他开始盯她的梢,她在这个摊子上吃早点,他就背过身趴在另一个摊点的桌上。她骑上自行车,他扔下筷子紧跟不舍,保持着安全距离。步行速度不够,便抡开两腿跑,假装早锻炼,故意把衣服敞开,以免招来奇怪的目光。她这一段时间天天迟到,从家里出发差不多八点,路上要二十余分钟。真是糟糕。桑豫感到很孤单,但是幸福也离他不远,于是他就天天跑,并且感觉收获多多,由于运动,自觉体魄强健了不少。尽管头几天浑身酸痛。

如此几天,他不但暗中认识了她父母,还知道了她的单位地址。甚至胆大包天,走进了她的办公室。事情是这样的,星期五早晨龙英刚刚推车进入公司大门,桑豫便汗水淋漓地赶到。面对银光闪闪的不锈钢电门,他踌蹰不前,却又不肯就此罢手。只见一个老头儿向门房保安打问情况,可能是耳朵背,年轻的保安大声重复了几遍:“我告诉你,杨总还没来,你在外面等着。”老人迷迷惑惑地点头离开,大约还是没听清。

桑豫灵机一动,跑过去对保安说:“对不起,我找个人。杨总在不在?”

“无早不早,怎么那么多人找他?你有什么事?”

“我是他亲戚,昨晚他没回家,他爱人,也就是我大表姐打电话来,要我到公司看看,顺便捎句话。”平时见人三分窘的桑豫今天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。

“肖大姐又搞事。领导都忙,有时晚上没回家也是正常的。”保安脸上立刻现出一本正经却又分明是嘲讽的微笑。

“哦,就是啊。大姐她不放心。”

“昨晚也不知落在哪个家里。”保安心照不宣地撇嘴,伸手一指,“你沿这条路朝前走,一直走完,向左拐有一幢红玛赛克楼房,你从二门进去,问一个姓周的女人,他秘书。”桑豫连忙道谢。没走几步,“你站住!”保安喝道。桑豫心口怦一跳。保安拧起眉头,很为难的样子,右手举起来摸着大沿帽上的穗带,迟疑两秒钟,还是说:“说话注意点哦。”

这家公司规模真大,办公楼就有两座。明净如镜的大理石楼梯,腥红的纯羊毛地毯从走廊一头铺到另一头。什么计划部、公关部、市场预测办公室等等等等,搞得桑豫像刘姥姥进大观园,心先怯了。果然不愧为本市的柱石企业。只是不知道龙英属于哪个部门。他可没胆挨着办公室敲门,又顽固地不想无功而返,正为难,迎面走来一个体形微胖的中年人,脸上透着权力带来的剽悍。桑豫忙迎上去,说:“师傅,请问龙书记在哪儿办公?”

中年人冷冷看他一眼,“哪个龙书记?”说着头也不回地走过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