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才回来。这一整天,他除吃了几个烂苹果,粒米未进,然而身体里好像有取之不尽的热量,周身吐放出滚烫的激情。当他蹀躞在路灯下,身边经过的人几乎能通过嗅觉和皮肤感觉到那种燠热阴郁的气息。他无法拿准此时自己的心情是快乐还是悲伤,心中潮起潮落,翻滚着既痛苦又甜蜜的浪涛,又像千万只小虫,玩命地狂舞。脑子里不断出现幻觉,仿佛身体是一根不停长高的柱子,它的顶端插入云层,底部还在地面行走。视觉随着脚步的醉意,从极高处朝下眺望,晕晕乎乎地俯视着霓虹灯下的红男绿女。兜兜转转,当伤痛和喜悦再次狂风般袭来,他突然高兴得怪叫一声,然后惊怔地四顾周围。红红绿绿的灯光散开,他看到薄暮里有人正注视着自己。是那天在于妈饭铺里目不转睛地瞅他的那个圆脸女孩,她好像姓黄。小黄着一个黑皮肤姑娘,是小孙,小孙正注意四海商厦门口的大型广告屏幕,没有看见他。一股温柔的情意注入桑豫内心,他朝这位面相稚气的女孩潇洒地打了一个榧子,感觉自己此时特别放松,尤其特别富有。他平时不是这样,总是温文尔雅得近于乏味。他看到女孩脸上现出惊讶,于是扮了一个发自深心的光彩四溢的笑脸。实际上他的外表非常狼狈,衣裳半干不湿,没一处抻吐,长发乱糟糟四面八方。女孩困惑地眨眨眼,遇着极难理解的现象似的,眼波无主地游离起来,样子很好玩。这时桑豫已不再注意她,很快撒开瘦长的两腿,迈进一条灯光昏暗的小街。来来去去都是陌生的面孔,他闭上眼睛,让白天的一幕跟随着冰凉的泪水从眼缝流出来。奇怪的是,他几乎根本没有着意去追想白天的一幕,甚至也觉不出对谁有丝毫的动念。他只是感情有点过剩。夜色深处浮现出来的是家乡斑驳的田野与连绵的群山,他的家乡在大别山的山尾上。母亲操劳的身影,父亲软弱的眼神,还有姐姐母性的面容。姐姐,是的,三年前他离开家乡时,姐姐已是两岁男孩的母亲,但她身上初为人母的乳香仍然浓烈。他去向她辞行,姐姐非常忧虑,似乎什么都明白,说你不会永远不回来吧。他说我想挣点钱。姐姐的眼神早把他看透了,说挣不到钱就回来。两人就不再说什么。姐姐的沉默里有责备,恰好与他当年的反应形成对称。姐姐出嫁时他才十七岁,念高二,当时他以课业紧张请不到假为由,待在县中根本就没回去。直到几个月后的某一天,放月假回家拿米和生活费,姐姐想必早算准了日子,恰好回娘家,偷偷塞给他几双自己手绣的鞋垫,又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,虽然他使劲擦了一下那里,两人到底还是和解了。但是当他辞家准备远行,当姐姐饱含着责备沉默在那里,他同样沉默着,然后转身离开。这个感情的缺口于是一直存在,每当他情绪陷入低迷,就有家乡的风从那个缺口吹进来,让人难以释怀。它优美而忧郁,轻盈而带着泥土特有的气息。
他在一首被骆克斥为中学生读本的诗里找到了某种暧昧的平衡。现在,就是现在,它又一次自顾自地在夜色中敞开。
……她是有|丁香一样的颜色,|丁香一样的芬芳,|丁香一样的忧愁,|在雨中哀怨,|哀怨又彷徨;……
心在如歌的悠长中隐隐作痛,像一支古埙,吹奏着永远的哀曲。以前他不知这一缠绵的意象是指向姐姐,还是家乡的风,且一直隐隐感到惶惑。现在,它纯粹,落地生根。他突然清醒,发现摆在面前的已不再是期盼,不再是迷茫,他的面前已竖起一座耀眼的灯塔,而他是漂泊无归的渔人,过去的生活全是乌黑的波涛,黯淡无光的星辰在峰谷中发出冰淩坼裂般的碰击声,他从寒冷的极地来,从精神的流亡之国来,从生生死死的幻梦中来,现在他脚踏实地了,而情思仍在飞翔。心头仍压迫着沉重的大山,他多想大吼,多想咆哮,让腔子里的血喷溅出来,让全世界的人都来感受他的悲恸!他要清算过去的一切,他要卸除去日的积垢!
发生了什么事?好像,什么都没发生。但内心里什么东西,好像的确被重塑了。
他发现自己已迷失在一处工地里,到处是水泥框架,到处是脚手架和钢管,脚下全是砖头和夹板。
他吼叫了吗,狼一样嘷叫了吗?黑暗中射来几束电筒光,拖曳铁器的刺耳摩擦声与杂遝的脚步声,咋咋呼呼的叫嚷声。看来自己惊扰了这里早早安歇的民工。桑豫跳起来。这贫穷无奈、独自狂欢的青春啊!
向透出曚曚光亮的地方奔逃。他甩动的左手碰在什么物件上,登时一股剧烈的麻颤经由手臂传导到肩腰一带,又向下消失在小腿某处,膝弯一软,身体不由自主朝前仆倒。连忙挺跃而起,飞速逃离。听到一个操外地口音的人说:“一个疯子!”
等他停下来,右手苦痛地按在左边大腿上,腿部肌肉还在可笑地上蹿下跳,弄得他啼笑皆非。适才在黑暗中,他的手碰在一根断头的电线上,不是借着奔跑的势头,他可能就被烧焦在那里。
摸摸兜里的石头,两块中丢了一块,只那片卵圆形的灰白色扁石还在,它温润如玉。
心情㱳然开朗起来,一路走一路若有所思地把玩着石片。
这块石头后来被他制成一件真正的工艺品。桑豫练过六年书法,在县里“新苗杯”书法比赛中获得过二等奖,能写楷行草和小篆,高考落榜后心情沮丧,放弃了。一股新生的力量使他重新拿起了毛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