刑部大牢的月光,总带着股铁锈味,混着牢里的霉气,落在地上像泼了层脏水。陆昀从昏沉中醒来时,背上的伤正火辣辣地疼,是昨夜狱卒“失手”泼的冷水浸的。那水带着冰碴,顺着脊梁骨往下淌,把结痂的鞭痕泡得发白,此刻一动,就像有无数根针在扎。
他挣扎着往稻草堆里缩了缩,指尖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——是那枚摔碎的青竹玉佩,他用蓝卿送的布条缠了又缠,此刻布条早已被血和汗浸透,黑糊糊的像团烂泥。最底下的裂纹里,还卡着片干青蒿,是蓝卿食盒里带的,叶片边缘卷得像只蜷缩的蝶,却仍带着淡淡的清苦气,他一直贴身藏着,夜里冷了就捂在掌心,像块能救命的护身符。
“醒了?还以为你要挺尸到天亮。”狱卒提着灯笼走过,火光晃得陆昀睁不开眼。灯笼的竹骨歪歪扭扭,是用忘忧林的废竹削的,让他忽然想起元宵夜蓝卿手里的兔子灯,灯影落在她眼尾的红痣上,亮得像要烧起来。
背上的伤又开始抽痛,陆昀咬着牙没哼声,血珠顺着囚衣的破洞往下滴,落在稻草上,晕开小小的黑痕。他想起蓝卿字条上的“待我救你”,字迹戳破了纸,露出后面的竹纹,像她贴在纸上的心跳。那时他还笑她“女子家说什么救不救”,如今才懂,这世道里,最坚韧的往往是看似柔弱的草木,是看似温顺的女子。
气窗的栏杆上,结了层薄霜,映着月光泛着冷光。陆昀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,四响,是凌晨了。他摸出藏在稻草下的竹笔,是苏夫人亲信送的,笔杆上刻着株兰草,是蓝卿的手笔。他借着月光,在布条上写“安好”二字,笔锋抖得厉害,墨汁晕开来,像他此刻的心情——怕她担心,又怕她真的不来。
隔壁牢房的老囚翻了个身,梦呓里喊着“青蒿汤”。陆昀想起父亲教他的方子,“青蒿配柴胡,能解百毒”,那时父亲的指尖划过医书,说“医者仁心,先要有护己之力”。如今父亲在岭南的瘴气里挣扎,他却在牢里受着鞭打,这“护己之力”,竟如此单薄。
灯笼的光渐渐远了,牢里又陷入一片漆黑。陆昀将青竹玉佩贴在胸口,那里的温热能焐热碎玉,却焐不热这彻骨的寒。他忽然觉得那片青蒿叶动了动,像在说“别睡”,像蓝卿在竹棚下推他的肩,“陆昀,醒醒,该抄医书了”。
风从气窗钻进来,带着股雪粒子,打在脸上生疼。陆昀把碎玉攥得更紧,指节泛白,像在跟谁较劲——跟狱卒,跟蓝侍郎,跟这吃人的世道,也跟自己骨子里那点快要熄灭的火苗。他知道,只要这枚碎玉还在,这片青蒿还在,他就不能倒下,绝不能。
“陆昀,你娘来了。” 狱卒的声音隔着栅栏传来,带着不怀好意的笑。陆昀猛地抬头,看见个穿着粗布裙的妇人,鬓边插着支素银簪,是邻村的王二婶,去年她儿子得了急病,是陆昀用青蒿汤救回来的。
“婶子,您怎么来了?” 陆昀的声音发哑,铁链拖在地上,发出刺耳的响。
王二婶往栅栏里塞了个布包,声音压得极低:“蓝家出事了 —— 蓝小姐的娘没了。” 她往四周看了看,飞快地说,“听说是被蓝侍郎逼的,咽气前还攥着块玉佩,说什么‘书在竹棚柱下’。”
陆昀的脑子 “嗡” 的一声,像被重锤砸中。他想起蓝母那双总是含笑的眼,去年在忘忧林外遇见,她还塞给他袋芝麻糕,说 “卿儿就爱吃这个,你们读书人也该补补”。那时她的鬓边别着支竹簪,簪头雕着极小的 “忍” 字,是蓝父生前的手艺。
布包掉在地上,滚出件叠得整齐的青布衫,是蓝母亲手缝的,针脚细密,袖口还留着块没绣完的兰草 —— 想来是元宵前就开始做的,却没能送出去。陆昀捡起衣衫,闻到上面淡淡的药香,是蓝母常喝的陈皮味,混着忘忧林的竹香,像她从未说出口的疼惜。
“蓝小姐托我给您带句话。” 王二婶的眼圈红了,“她说‘莫负真心,等我’。” 她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,塞过栅栏,“这是她配的伤药,青蒿和当归熬的,说比牢里的金疮药管用。”
陆昀捏着瓷瓶,瓶身的凉意顺着指尖往心里钻。他忽然想起蓝母在佛堂前拦住外祖父的样子,那时她明明在发抖,却仍挺直着背说 “卿儿没错”;想起她偷偷塞给他的《孙子兵法》,扉页上写着 “少年意气,当护所爱”,字迹娟秀,却透着股韧劲。
夜深时,陆昀借着气窗透进的月光,将青布衫铺在稻草上。他用指尖抚过那半朵没绣完的兰草,忽然明白蓝母的意思 —— 那竹棚柱下的书,定是能扳倒蓝侍郎的证据,或许就是父亲一直在找的地契副本。他想起蓝母临终前攥着的玉佩,兰草纹的背面,说不定刻着关键的标记。
隔壁牢房的老囚又在哼那首岭南民谣,“雁子北归还,青蒿满山坡”。陆昀将瓷瓶里的伤药涂在背上,清凉的药味漫开来,像蓝卿指尖的温度。他忽然有了力气,抓起王二婶带的糙米饭,大口往嘴里塞 —— 他不能死,绝不能让蓝母白死,不能让蓝卿独自面对那些豺狼。
“哟,不绝食了?” 狱卒踹开门,手里的竹鞭闪着冷光。陆昀没理他,只是将青布衫贴身藏好,那里的兰草像团跳动的火苗,照亮了这不见天日的牢房。他忽然想起蓝卿字条上的 “待我救你”,此刻才懂,这不是空话,是两个年轻人在命运泥沼里,互相拉扯的绳索。
月光从气窗移到墙上,照出陆昀用指甲刻的字:“活”。笔画很深,像株扎根在石缝里的青竹,哪怕被压弯了腰,也要朝着光亮的地方生长。他对着月光轻声说:“伯母,您放心。” 风从栅栏钻进来,带着远处的竹香,像谁在回应 “好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