刑部大牢的霉味里,混进了股淡淡的松烟香。那香气裹在潮湿的空气里,像谁在远处燃了支陈年的松香,要驱散这牢里挥之不去的血腥与腐朽。陆昀靠着潮湿的墙壁,背脊抵着生苔的石砖,凉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。他的指尖在稻草上划着 “青蒿” 二字,草屑粘在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上,像层粗糙的药布,刺得伤口微微发麻,却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。
牢门 “吱呀” 打开时,铁锈摩擦的声响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,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几只蝙蝠。陆昀以为又是狱卒来寻衅 —— 这些日子,他们总爱用蓝卿的婚事刺他,说 “山东赵家的花轿都快到蓝府了”,说 “商户女配寒门子,本就是笑话”。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青竹玉佩碎片往深处按了按,那碎片边缘的棱角硌着肋骨,像蓝卿临走前塞给他的那枚银针,尖锐,却带着警醒。
抬头的瞬间,他撞进了一双鹰隼般的眼。来人穿着玄色劲装,衣料上绣着暗纹的鹰羽,被铁链磨得发亮,露出底下的粗麻衬里。腰间悬着的玉佩撞在铁镣上,发出清脆的响,那是块墨玉,上面的鹰纹雕刻得栩栩如生,却在右翼处缺了个尖利的角,像被什么利器硬生生劈过,断口处的寒光,比牢里的刀斧更慑人。
潘鹰被狱卒推搡着踉跄两步,玄色披风扫过地上的稻草,带起一阵混着尘土与血腥的风。他没有像寻常囚犯那样瑟缩,反而微微扬起下巴,目光扫过牢房的四角,最后落在陆昀身上。那目光带着审视,像在评估一件猎物的价值,却在触及陆昀腕间镣铐上的青竹玉佩碎角时,瞳孔微微一缩,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冷冽。
“倒是个俊俏的书生。” 潘鹰的声音里带着山野间的粗粝,像是被太行山上的风沙磨过。他活动了一下被铁链勒得发红的手腕,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空气中虚握了一下,像是刚松开什么利器。“可惜了,这身骨头,怕是经不起刑部的大刑。”
他忽然闻到潘鹰身上的松烟香里,还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—— 是太行山区特有的 “止血草”,去年他跟着父亲去山里采药时,曾见过这种开着小白花的植物,蓝卿说它 “性子烈,却能在绝境里救人”。
潘鹰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打量,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。他故意将腰间的鹰纹玉佩往铁链上又撞了一下,那缺角的鹰眼正对着陆昀,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。“听说你为了一个女子,连功名都不要了?” 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陆昀掌心那片被血浸透的草屑上,“这世上,值得用命去换的东西,可不多。”
陆昀的指尖猛地攥紧,草屑深深嵌进肉里。他想起元宵夜,蓝卿踮起脚尖为他整理衣襟时,发间的青蒿香;想起母亲临终前,攥着他的手说 “莫负真心” 时,眼角的泪光;想起父亲被押解流放前,隔着重重人群,对他比出的那个 “忍” 字手势。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交织,最终都化作稻草上那两个被血染红的字 —— 青蒿,像在绝境里生长的希望,倔强地挺立着。
“新来的?” 潘鹰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,刚被狱卒推搡着踉跄两步,就稳稳站直了,铁链拖在地上的声响,像极了他当年在太行山上收网的动静。他扫过陆昀腕间的镣铐,链节处的血痂与青竹玉佩的碎角缠在一起,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父亲被斩首时,也是这样攥着半块鹰纹玉,指节泛白。
陆昀没应声,只是将碎玉往怀里塞了塞。这几日狱卒没再找麻烦,却总在送饭时念叨 “蓝家小姐怕是已经嫁去山东了”,他不敢信,却也不敢问,只能对着气窗透进的微光,数着墙上的刻痕 —— 蓝卿已经走了十三天,不知道忘忧林的青蒿有没有发芽。
潘鹰在对面草堆坐下,解开湿透的外袍,露出里面缝补过的箭袖。左胸处有块深褐色的印记,是陈年的血渍,像朵开败的红梅。他摸出藏在靴筒里的半截竹笛,笛身上刻着 “太行” 二字,竹纹里还卡着半片风干的鹰羽,是他去年从猎户手里救下的雏鹰褪的,那时小家伙的翅膀被兽夹夹伤,却仍倔强地扑腾。
“会吹吗?” 潘鹰将竹笛抛过去,砸在陆昀脚边。见对方只是摇头,他忽然笑了,笑声震得气窗嗡嗡响,“读书人的骨头,都这么软?” 他的目光落在陆昀背上的鞭痕,新伤叠着旧伤,像幅狰狞的地图,“听说你为了个女子,连命都不要?”
陆昀的指尖猛地收紧,草屑嵌进指甲缝。他想起元宵夜蓝卿递来的芝麻元宵,瓷碗边缘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,“陆郎若中举,可愿娶商户之女?” 那时他握着她的手,指腹触到她腕间的银钏,冰凉的金属也挡不住掌心的暖。如今这暖成了扎在心头的刺,稍碰就疼。
潘鹰忽然剧烈咳嗽起来,帕子捂住嘴的瞬间,陆昀瞥见他咳出的血丝。那帕子是块粗麻布,边角绣着株歪歪扭扭的青蒿,针脚与蓝卿绣的如出一辙。他想起苏夫人曾说 “太行山下有种青蒿,能治箭伤”,莫非这人与苏阁主相识?
“看什么?” 潘鹰收起帕子,眼神陡然锐利,“你那碎玉,是蓝家的物件?”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鹰纹玉,缺角处的裂痕与陆昀的玉佩惊人地相似,像同块玉被生生劈开,“二十年前,蓝侍郎在太行山下,杀过个姓潘的镖师。”
陆昀的心跳漏了半拍。父亲流放前曾彻夜翻看卷宗,说 “蓝家与二十年前的镖师灭门案有关”,那时烛火映着父亲鬓边的白发,像覆着层寒霜。他望着潘鹰眼里的红血丝,忽然明白这牢狱相遇,或许不是偶然 —— 这人是冲着蓝家来的,而自己,恰好是那把能撬开往事的钥匙。
气窗的光渐渐暗了,潘鹰吹起了竹笛。调子是首太行民谣,“鹰击长空,草没荒丘”,笛声里裹着雪粒的冷,却在尾音处拐了个温柔的弯,像雏鹰第一次展翅时的怯生生。陆昀忽然想起蓝卿在竹棚下唱的《竹枝词》,“竹生石缝里,风过也弯腰”,原来江湖与深闺的调子,竟能在这铁牢里找到共鸣。
夜深时,潘鹰被噩梦惊醒,喉间的嘶吼像受伤的孤狼。陆昀看见他死死攥着那半块鹰纹玉,冷汗浸透的衣襟下,左胸的血渍又洇开了些。他犹豫片刻,从草堆里摸出藏着的青蒿干,是蓝卿食盒里最后剩下的,“苏夫人说,这个能止血。”
潘鹰的动作顿住了。月光透过气窗,照在陆昀递来的青蒿叶上,叶脉清晰得像条没走完的路。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 “别被仇恨蒙了眼”,那时血从父亲嘴角淌下来,滴在鹰纹玉上,像给玉镀了层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