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粥水还冒着热气,白汽在冰冷的铁栏间氤氲成雾,很快又被穿堂风打散。粥里的米糠剌得喉咙发疼,潘鹰忽然想起母亲熬的青蒿粥。那时她总在粥快好时撒把新鲜的青蒿碎,绿莹莹的碎叶浮在粥面上,像片微型的草原。“这草能败火。” 母亲的声音裹着柴火气,从记忆深处传来,却被牢门铁锁的碰撞声打断 —— 狱卒正用鞭子抽打着对面牢房的老囚,逼他承认 “通匪” 的罪名。
陆昀正用碎瓷片小心翼翼地刮着墙上的刻痕。那瓷片是从送饭的破碗上掰下来的,边缘被磨得圆润,却仍能在青砖上留下浅白的印。他的动作极轻,像在临摹什么珍贵的字画,左手的食指按着砖缝里的青苔,防止瓷片打滑 —— 那青苔的绿,让他想起忘忧林竹棚下的苔藓,雨后会渗出亮晶晶的水珠,沾在蓝卿的裙角上。
墙上的刻痕已经排到了第十七道。每个数字旁都画着小小的青蒿,叶片被指尖磨得发亮,像层薄薄的茧。第一道刻痕旁的青蒿最稚嫩,叶片歪歪扭扭,是蓝卿刚走那天刻的,那时他还抱着 “三日内必能出去” 的念头;第七道的青蒿叶片上多了道斜纹,像被暴雨打过的痕迹,那天狱卒说蓝卿 “跳河自尽”,他用头撞了牢门,额角的血滴在刻痕上,晕成了暗红色的叶柄。
“这草有什么讲究?” 潘鹰的声音惊飞了檐角的鸽子,鸽粪落在陆昀脚边,溅起细小的泥点。
陆昀的瓷片顿在半空,阳光透过气窗照在砖墙上,将他的影子投在那些刻痕上,像株舒展枝叶的青竹。“她绣帕上总绣这个。” 他的声音很轻,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,“说青蒿能活过寒冬,只要根还在。” 指尖的茧蹭过青蒿的根部,那里的刻痕最深,是用指甲反复抠过的,“她走的时候,鬓边别着片干青蒿,说…… 说等我出去,就去忘忧林找她。”
粥碗里的霉斑还在蔓延,潘鹰却忽然将碗往地上一扣,粗瓷碎裂的声响里,他听见自己说:“太行山下的青蒿,根扎得比石头还深。”
陆昀的瓷片终于刻完了第十七片青蒿的花苞。他对着那抹浅白的印记吹了口气,砖灰落在手背上,像层薄薄的雪。远处传来更夫的吆喝声,带着清晨的凉意,“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”—— 蓝卿总说,这句吆喝里藏着最朴素的期盼,盼着日子能平平安安,像忘忧林的竹影,静静摇过四季。
潘鹰忽然解下腰间的鹰纹玉,抛给陆昀。玉坠在空中划过道弧线,正好落在那些刻痕旁,墨色的鹰影与白色的青蒿重叠,竟有种奇异的和谐。“我爹说,万物相生相克,仇恨再烈,也烈不过想活下去的心。” 他望着气窗透进的流云,忽然笑了,那笑容里带着点释然,“等出去了,我带你去太行山下看看,那里的青蒿,能长到半人高。”
陆昀将碎瓷片塞进砖缝,指尖抚过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。十七片青蒿在晨光里泛着微光,像片微型的原野。他忽然觉得,这些刻痕不再是冰冷的计数,而是他与蓝卿之间的绳,一头系着铁牢里的等待,一头系着忘忧林的春天,就算隔着千山万水,也总会有拉紧的那天。
“蓝家小姐逃婚了。” 狱卒送饭时故意提高了音量,铁勺敲在破碗上的声响刺耳,“听说剪了头发,毁了容貌,像个疯婆子似的往南跑,蓝老大人气得当场砸了祠堂。”
陆昀的手猛地一颤,碎瓷片划破了掌心。血珠滴在刻痕上,晕开个小小的红点,像忘忧林早春开的第一朵花。他忽然想起蓝卿眼尾的红痣,被胭脂染得发亮,那时她说 “若有一天我成了丑八怪,你会不会认不出”,他当时笑着刮她的鼻尖,说 “化成灰也认得”。
潘鹰将自己的粥推过去,碗沿的缺口正对着陆昀的破碗,像两瓣能拼合的月牙。“她若真毁了容貌,你还等吗?” 他的目光落在陆昀掌心的血珠,忽然想起太行山下的猎户女儿,为了掩护他逃脱官兵追捕,用烙铁烫了自己的脸,“有些人,值得用一辈子等。”
陆昀没说话,只是将粥推了回去。他从草堆里翻出块磨尖的竹片,在墙上补画了株青竹,竹梢朝着气窗的方向,“她不是疯婆子,是…… 是破茧的蝶。” 话刚说完,就听见潘鹰低低的笑声,带着种过来人的了然。
午后放风时,潘鹰故意撞了下巡逻的狱卒,引来顿拳打脚。他蜷缩在地上时,眼角的余光瞥见陆昀悄悄将块青蒿塞进他嘴里 —— 那草带着股清苦的劲,像极了太行山上的野菊,能让人在剧痛中保持清醒。他忽然明白,这书生的风骨,不在挥剑斩棘,而在以柔克刚,像水,能穿石。
回到牢房,潘鹰解开湿透的衣襟,让陆昀帮他处理伤口。溃烂的皮肉间还嵌着砂砾,陆昀用指尖一点点抠出来,动作轻得像在翻医书。当他的指尖触到潘鹰左胸的旧伤时,对方忽然按住他的手,声音压得极低:“这块疤,是二十年前蓝家护卫的箭划的。”
陆昀的指尖僵住了。他摸到潘鹰怀里的鹰纹玉,缺角处的裂痕与自己的青竹玉佩严丝合缝,像道被岁月掩埋的伤口。原来父亲卷宗里的 “镖师灭门案”,竟是潘家的血仇;原来蓝卿母亲临终前攥着的玉佩,藏着这样不堪的往事;原来这铁牢里的相遇,是命运早已织好的网。
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 陆昀的声音发哑,掌心的青蒿叶被捏得粉碎,汁水渗进伤口,带着奇异的刺痛。他忽然想起蓝卿说的 “仇恨像毒藤,缠死别人,也缠死自己”,那时她正在给被毒虫咬伤的小鹿涂药,青裙沾着草屑,眼里的光比药汁还清澈。
潘鹰望着气窗透进的流云,忽然将鹰纹玉抛给陆昀。两块碎玉在少年掌心拼合,鹰首正对着竹节,像要衔住那抹青。“我爹说,玉碎了,情分不该断。” 他摸出那半截竹笛,吹起段新调子,比昨夜的温柔些,“太行山下的青蒿该发芽了,比仇恨更要紧的,是活着看春天。”
陆昀将拼合的玉佩贴在额头,能闻到潘鹰的血味与自己的汗味,混着牢里的霉味,酿出种古怪的暖。他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,十七响 —— 蓝卿已经走了十七天,按脚程,该到忘忧林了。那里的青竹该抽出新芽,像他们此刻的心,在绝境里,生出点不怕碎的希望。
潘鹰吹笛的手指忽然顿住,望向牢门外的阴影。陆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只见个送饭的老狱卒悄悄比了个手势,掌心画着株小小的青蒿。两人交换了个眼神,没说话,却都明白 —— 这铁牢,困不住想飞的鹰,也锁不住盼春的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