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的夜，比京城湿润得多。水汽顺着马车的木缝钻进来，在陆昀的袖口凝成细小的珠，像谁悄悄撒了把碎钻。他坐在颠簸的车厢里，指尖反复摩挲着鹰纹铁牌，牌上的锈迹被体温焐得发软，沾在指腹上，像层洗不掉的印记——这让他想起蓝卿调药时，药汁在指尖留下的青痕，她说“有些印记，是缘分的凭证”。

车窗外掠过成片的稻田，田埂上的青蒿在夜色里舒展叶片，像无数只摊开的手掌。蛙鸣在夜色里此起彼伏，高高低低的调子缠绕着，像支天然的歌谣。其中有只青蛙的叫声格外响亮，“呱——呱——”，间隔的时长竟与忘忧林那只老蛙一模一样。

陆昀的喉结轻轻滚动。他想起忘忧林的夏夜，蓝卿总爱搬张竹榻躺在竹棚下，数着蛙声说“一只、两只……”，数到第十七只时，声音就会含糊下去，发丝软软地扫过他的肩头。那时他总爱偷偷数她的呼吸，鼻息里的青蒿香混着月光，像杯清冽的酒，让人心头微醺。

“公子，喝口茶吧。”车夫递进来个粗瓷碗，茶水带着淡淡的薄荷味，是江南特有的“醒神汤”。陆昀接过碗时，看见车夫的袖口沾着泥，泥点的形状像蓝卿画在药书上的青蒿叶。他忽然想起潘鹰说的“鹰盟的人，个个都带着点草木气”，原来这江湖的义气，藏在粗茶淡饭里，藏在不言自明的默契里。

马车碾过座石板桥，车轮与石缝碰撞的声响，像谁在敲击竹制的算珠。陆昀掀开窗帘一角，看见桥下的水面泛着粼粼的光，映着天上的月牙，像蓝卿梳发时掉落的银簪。他将鹰纹铁牌贴在车窗上，月光透过牌上的镂空鹰纹，在掌心投下细碎的阴影，像只展翅的鹰，正带着他飞向江南的月光里。

蛙鸣声渐渐稀了，取而代之的是竹林的飒飒声。陆昀知道离忘忧林不远了，那里的青竹该抽出新枝，像蓝卿在信里说的“等你来了，我们就去采新竹做笛”。他握紧掌心的铁牌，锈迹与汗混在一起，竟有种踏实的黏连，像段不会断裂的牵挂，一头连着京城的铁牢，一头系着江南的药庐。

“前面就是清风阁的分舵了。” 车夫忽然勒住马，月光照亮了路边的药铺幌子，“青蒿堂” 三个字在灯笼下泛着暖黄的光。陆昀跳下车时，看见药铺的门板上画着株半开的兰草，这是苏夫人约定的 “安全” 暗号。

推门的瞬间，药香扑面而来。掌柜的是个跛脚老汉，看见陆昀腰间的铁牌，忽然掀起柜台后的暗门：“苏阁主等您很久了。” 暗门后的石阶湿漉漉的，像刚被雨水淋过，墙壁上挂着的药草里，青蒿被捆成整齐的束，叶片上的露珠在灯笼下闪着光。

“这是潘鹰托我转交的。” 老汉递来个竹盒，打开时，里面躺着本《鹰盟秘录》，封面的字迹与潘鹰在墙上画的势力图如出一辙。陆昀的目光落在书页里夹着的字条上：“蓝侍郎的兵器库在江南码头三号仓，钥匙在他小妾的珠钗里。” 墨迹未干，想来是潘鹰在狱中仓促写就的。

窗外忽然传来马蹄声，老汉迅速吹灭灯笼：“是蓝家的人！” 他将陆昀推进药柜后的暗格，“从这里出去，能到忘忧林的后门。” 暗格里弥漫着陈年的药味，陆昀摸着墙壁上的刻痕，忽然发现那是串日期 —— 从二十年前开始，每年都刻着 “青蒿生” 三个字，像串跨越岁月的密码。

蓝家护卫的脚步声在药铺里响起，带着蛮横的嚣张：“搜！仔细搜！听说有个逃犯藏在这一带！” 陆昀屏住呼吸，听见他们翻药箱的声响，忽然想起父亲被抄家时，也是这样的动静。暗格的缝隙里，他看见护卫腰间的佩刀，刀柄上的蓝家徽记在火把下闪着冷光，像头伺机而动的野兽。

“爷，这里有本奇怪的书。” 是个年轻护卫的声音。陆昀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，却听见老汉笑着说：“那是祖传的药谱，您要是喜欢，小的送给您。” 接着是铜钱碰撞的脆响，脚步声渐渐远去。

暗格的门被重新打开时，月光已经移到西窗。老汉递给陆昀件青布衫：“换上这个，像个药童。” 他指着后门的方向，“沿着青蒿丛走，就能看见清风阁的船。” 陆昀望着他跛脚的背影，忽然想起潘鹰说的 “当年救下的镖师”，原来这江湖的缘分，早就在暗处织成了网。

忘忧林的青蒿在夜色里泛着淡香。陆昀沿着田埂往前走，露水打湿了他的布鞋，像蓝卿当年为他采草药时的样子。远处的湖面上，泊着艘乌篷船，船头立着个穿月白裙的女子，裙角的兰草在月光下舒展，像朵刚出水的莲 —— 是苏夫人！

“陆公子，可算来了。” 苏夫人的声音里带着笑意，将件蓑衣递给他，“潘鹰在牢里安好，说等风头过了，自会来找我们。” 她指着船舱，“里面有蓝卿姑娘的信。”

陆昀钻进船舱，看见桌上摆着盏青竹灯，灯芯的光晕里，放着张字条，字迹娟秀却带着刚劲：“忘忧林的青蒿已收，等君来煮。” 字条旁压着半块青竹玉佩，与他怀里的碎玉严丝合缝。

乌篷船驶离岸边时，陆昀望着渐渐远去的药铺灯光，忽然明白 “越狱” 的真意 —— 不仅是逃离牢房的禁锢，更是挣脱仇恨的枷锁。潘鹰留在牢里的选择，苏夫人布下的棋局，老汉坚守的药铺，都在诉说同一个道理：真正的自由，不在双脚能抵达的地方，而在心里能放下的执念。

夜色渐深，船桨划水的声响在湖面散开，像首温柔的摇篮曲。陆昀将拼合的玉佩贴在胸口，能闻到药香与月光的味道，混着船舱里的青蒿香，酿出种奇异的安宁。他知道前路仍有风雨，却不再像孤身一人 —— 有忘忧林的约定在，有江湖的情义在，有这两块合二为一的玉佩在，再深的夜，也终将迎来破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