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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章 古道向西北

西北的风,总带着沙砾的粗粝,刮在脸上像被细针密密地扎。潘鹰牵着马走在古道上,马蹄踏过碎石的声响,在空旷的山谷里传出老远,像在叩问沉睡的群山。玄色披风被风掀起,边缘的流苏缠着几粒黄沙,露出腰间的鹰纹玉 —— 玉上的裂纹在阳光下格外清晰,像道未愈合的伤疤,映着远处烽燧的火光,泛着冷冽的光。

他忽然勒住马,指尖摩挲着玉上的断痕,那里还留着当年被刀劈开的锐边。二十年前,父亲就是攥着这半块玉咽下最后一口气,血从指缝渗进裂纹,像给玉镀了层红。风卷起他鬓边的白发,与马鬃缠在一起,恍惚间竟分不清哪是霜雪,哪是岁月的痕迹。

陆昀跟在后面,身上的青布衫已经沾了层黄土,领口袖口磨出的毛边,倒比京城的锦缎更显利落。他望着潘鹰宽厚的背影,忽然想起忘忧林的老竹,任凭风雨吹打,始终稳稳地扎根在土里。少年的脊背挺得笔直,青布衫下的肩胛骨像收拢的鹰翼,虽显单薄,却透着股不肯折的韧 —— 那是被京城的牢门、江南的风雨、西北的风沙,一层层打磨出来的硬气。

马背上的行囊里,传来竹笛碰撞的轻响。那是陆昀从江南带来的,笛身上的 “太行” 二字被风沙磨得发亮,像段不会褪色的承诺。他伸手扶了扶腰间的鹰纹铁牌,牌上的锈迹与青布衫的黄土混在一起,竟有种奇异的和谐,像两个不同的世界,在此刻的古道上找到了共存的节奏。

远处的山坳里,传来几声鹰唳,清越得像穿透云层的箭。潘鹰抬头望去,看见盘旋的鹰影在湛蓝的天上划着圈,忽然对陆昀说:“西北的鹰,认人。” 他的声音裹着风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,“等它肯落在你肩头,你才算真正成了这里的人。”

陆昀望着那道盘旋的鹰影,忽然握紧了手中的缰绳。沙砾打在脸上的疼,让他想起潘鹰教他的 “忍”,想起蓝卿说的 “韧”,想起父亲刻在驿站墙上的 “不可屈”。这些念头在心里交织,竟化成股暖流,顺着经脉缓缓游走,像在西北的风沙里,终于扎下了第一缕根须。

“前面就是鹰盟的第一道卡哨。” 潘鹰勒住马,指着远处山坳里的烽燧,“守卡的老冯,当年是你外祖父的亲兵。” 他忽然从行囊里摸出个竹制的哨子,哨身上刻着 “忠” 字,“吹三声长音,他自会放行。”

陆昀接过哨子时,指尖触到竹纹里的毛刺,像蓝卿药箱里那把旧竹刀的触感。他望着烽燧顶端飘扬的鹰旗,忽然想起苏夫人说的 “西北的鹰,比江南的雁更懂坚守”,原来这江湖的版图里,处处藏着跨越恩怨的牵绊。

哨声在山谷里回荡时,烽燧后转出个跛脚老兵,看见潘鹰立刻单膝跪地:“盟主!您可回来了!” 他的目光落在陆昀身上,看见少年腰间的鹰纹铁牌,忽然红了眼眶,“这孩子…… 眉眼像极了陆大人。”

篝火升起时,老冯端来碗羊肉汤,汤里漂着几片青蒿叶 —— 是从江南带来的种子种的,在西北的沙土里竟也长得蓬勃。“当年陆大人在狱里,总让小的给潘老英雄送药。” 老冯用粗糙的手抹了把脸,“那时候谁能想到,二十年后,两家的孩子能走在一条路上。”

陆昀喝着汤,青蒿的清苦中和了羊肉的膻气,像潘鹰教他的心法,刚柔相济才能走得远。他望着潘鹰往火里添柴,火星溅在老人鬓边的白发上,忽然明白这趟西北之行,不仅是躲避追兵,更是要在父辈的恩怨里,走出条新的路来。

夜宿在废弃的驿站里,墙角的蛛网沾着沙尘,像幅蒙尘的地图。潘鹰铺开鹰盟的卷宗,羊皮纸上的墨迹已经发暗,记载着鹰盟在西北的商号、马场、药铺,每个名字旁都画着小小的鹰纹。“从明天起,你学着管这些事。” 他用手指点着 “黑石城药铺”,“那里的掌柜是蓝家的远亲,却心向鹰盟,你该学学怎么识人。”

陆昀的指尖落在 “黑石城” 三个字上,忽然想起母亲留下的《西北商路图》,图上标注的药铺位置与卷宗分毫不差。驿站的风卷进片干枯的青蒿叶,落在卷宗上,像枚小小的书签,标记着过往与未来的交汇点。

“潘叔,为什么要带我来西北?” 陆昀终于问出了藏在心里的话。篝火的光影在他脸上跳动,像京城牢里那夜的火光,却少了几分戾气,多了些暖意。

潘鹰往火堆里扔了块柴,火星噼啪作响:“二十年前,你外祖父曾在这里对我说‘仇恨像流沙,握得越紧,失得越快’。” 他望着远处的星空,北斗七星在西北的夜空格外明亮,“他让我等个能解开死结的人,如今看来,就是你。”

晨光染红山脊时,像谁在天边泼了碗胭脂,把西北的荒原染得暖意融融。陆昀踩着露水走出驿站,鞋底板沾着的沙砾硌着脚,却让他觉得比京城的金砖地更踏实。驿站的土墙上,不知被多少人倚靠过,留下深浅不一的凹痕,而父亲刻的那行字,就藏在这些凹痕中间 ——“竹可断,不可屈;人可困,不可辱”。

字迹被风沙磨得浅了,笔画边缘的棱角却依然分明,像父亲教他写毛笔字时,总在宣纸上强调的 “力透纸背”。陆昀伸出指尖,顺着 “屈” 字的竖钩划过,指腹触到石墙上的细缝,那是岁月也磨不平的倔强。他忽然想起父亲被押走那天,也是这样的晨光,父亲隔着囚车喊的 “挺直腰杆”,原来早被刻在了这西北的驿站墙上,等他在多年后读懂。

石桌上的露水还没干,映着天上的流云,像块易碎的镜子。陆昀摸出怀里的青竹玉佩,玉上的裂纹里还嵌着江南的泥,那是蓝卿最后塞给他时,不小心蹭上的。他又看向潘鹰放在桌边的鹰纹玉,两块碎玉的断口严丝合缝,像天生就该长在一起。朝阳的金光越过山脊,正好落在双玉上,给冰凉的玉石镀上了层温暖的铠甲,连裂纹里的阴影,都变得柔和起来。

“这是天意。” 潘鹰不知何时站在身后,手里拿着块刚烤好的麦饼,饼香混着远处的药草味,像种踏实的人间烟火。他望着并放的双玉,忽然想起二十年前,陆父在酒桌上说的 “江湖与朝堂,本就该像竹与鹰,互相护持”,那时只当是醉话,此刻在晨光里看着这两块玉,才明白有些道理,要等岁月酿透了才能懂。

陆昀拿起青竹玉佩,将它与鹰纹玉系在一起,用的是蓝卿织的青蒿绳。绳结在晨光里泛着淡绿,像段新抽的竹枝,将两块玉牢牢连在一起。他忽然觉得心里的某个角落被填满了,像西北的荒原迎来了第一场春雨,那些被仇恨、思念、迷茫填满的沟壑,此刻都长出了名为 “希望” 的绿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