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铃痕未干

紫菱阁的后堂总飘着股淡淡的檀香,混着丝线的草木气,在潮湿的梅雨季里凝成一层薄薄的雾。苏菱月坐在绣架前,指尖捏着的银针悬在缎面上,却迟迟落不下去——针脚该落在缠枝纹的第七个拐点,可她眼前总晃过沈砚之转身时的背影,像块被墨染过的紫檀木,沉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
昨天从蓝调咖啡馆回来,父亲苏靖远把自己关在书房里,直到深夜才出来,西装上的烟味浓得化不开。他没提和山本谈了什么,只拍着她的肩说:“菱月,有些事,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,就像绣苏绣,正面是花,背面可能是乱糟糟的线头,但线头也是为了花能开得好看。”

她不懂父亲说的“线头”是什么,只知道沈砚之眼里的失望像根刺,扎在她心口。今早去沈记木坊,门板上挂着“暂停营业”的木牌,牌面的木纹被雨水泡得发胀,像张哭皱的脸。

“小姐,张老板来了。”丫鬟春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怔忡。

苏菱月抬头,看见绣庄的老主顾张老板走进来,手里捧着个锦盒。张老板在霞飞路开了家“文房四宝”店,和沈记木坊隔了三个门面,常帮两家传话。

“苏小姐,这是沈先生托我转交的。”张老板打开锦盒,里面是本泛黄的线装书,封面上写着《江南木刻图谱》,正是沈砚之昨天带在咖啡馆的那本。

苏菱月的指尖刚碰到书脊,就觉出不对——书比寻常的要沉些,翻开扉页,发现夹层里夹着张折叠的宣纸,上面用墨笔重画了木铃的纹样,缠枝纹的拐点处果然加了片菱叶,叶尖的纹路细得像发丝,旁边注着行小字:“仿虚实针,阴刻为虚,阳刻为实,可显水流意。”

墨迹还带着点潮,显然是刚写的。她的目光落在扉页原本的紫檀木铃插图上,图旁多了行娟秀的铅笔字,是她自己的笔迹:“铃声无界,人心有界。但求心之所向,不是界,是路。”

这行字是她今早偷偷写的。她知道沈砚之会去张老板店里买宣纸,特意把书送过去,想告诉他“父亲的事或许有隐情”,却又不知该怎么说,只能借木铃说人心。

“沈先生说,”张老板搓着手,脸上带着点为难,“这书是沈老先生的遗物,里面夹着些木刻心得,或许对苏小姐有用。他还说……说木铃的事,等过些日子再说。”

“过些日子”四个字,像块浸了水的棉花,堵在苏菱月喉咙口。她合上锦盒,指尖摸到书脊上的凹痕——那是沈砚之常年翻阅留下的,每道痕都藏着他和父亲的故事。

“张伯伯,麻烦您转告沈先生,”她深吸一口气,声音尽量平稳,“木铃我等得起,只是……只是图谱里的‘双面刻’技法,我还有些不懂,想请教他。”

张老板走后,春桃端来碗莲子羹,嘟囔着:“小姐何必这么上心?那沈先生昨天说话多冲,好像咱们苏家真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。”

苏菱月没接话,翻开图谱的最后一页,那里夹着片干枯的菱叶,是她昨天掉在咖啡馆台阶上的,不知被谁捡起来夹进了书里。叶梗处用红绳系着个极小的结,是沈砚之教她的“同心结”——那天在木坊,他说“这结看着松,其实越拉越紧,像人心”。

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:“菱花镇的木铃之所以能传信,不是因为水会流,是因为挂铃的人信它能到。人心要是不信了,再近的路也走不通。”

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,淅淅沥沥打在紫菱阁的青瓦上,像无数只小铃在响。苏菱月拿起绣架上的缎子,这次没绣菱花,而是用银线在铃身内侧绣了个极小的“砚”字,藏在缠枝纹的背面——就像沈砚之刻在木铃内侧的“月”字,是只有彼此能看懂的暗号。

傍晚时,春桃匆匆跑进来,手里拿着张揉皱的报纸:“小姐,您看!日本领事馆的车在码头被炸了,说是有人放了炸弹!”

苏菱月抢过报纸,头条的照片上,那辆“沪A·731”的黑色轿车已经烧成了骨架,旁边用红笔圈着个模糊的身影,像极了父亲的藏青色西装。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,翻到社会版,看到条小字新闻:“昨日码头查获一批伪装成红木的军火,据查与日本领事馆有关。”

红木……军火……她忽然明白父亲说的“线头”是什么了。那些和山本谈判的丝绸生意,恐怕只是幌子,真正要查的是藏在红木里的军火。

“春桃,备车!”苏菱月抓起披风就往外走,“去沈记木坊!”

雨幕里,黄包车的铃铛急促地响着,像在追赶什么。苏菱月坐在车上,紧紧攥着那本《江南木刻图谱》,书脊的凹痕硌着掌心,像沈砚之没说完的话。她要告诉他,父亲不是通敌,是在做比生意更重要的事;要告诉他,双面刻的技法她懂了,就像有些路看着是绝路,其实藏着转弯;还要告诉他,那只木铃,她想和他一起刻完。

沈记木坊的门板依然关着,但门缝里透出点微光。苏菱月跳下车,刚要敲门,就听见里面传来刻刀的轻响,一下一下,节奏稳得像心跳。她想起图谱里的话:“木性至坚,唯真情能化之。”

抬手的瞬间,门板突然从里面拉开,沈砚之站在门后,身上还带着木屑的清香,手里的刻刀上沾着新鲜的紫檀粉末。他的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图谱上,又移到她被雨打湿的发梢,喉结动了动,却没说话。

雨丝斜斜地飘进来,落在两人脚边的青石板上,溅起细小的水花。苏菱月举起图谱,指尖点着扉页的木铃:“沈先生,双面刻的技法,你能教我吗?”

刻刀从沈砚之手中滑落,掉在木工凳上,发出“当”的一声,像只木铃突然响了。他弯腰捡刀时,苏菱月看见他的袖口沾着点暗红——不是漆,是未干的血迹,像紫檀木切开时的颜色。

她忽然懂了,码头的炸弹,或许和他有关。就像她懂父亲的“生意”,他也懂她的“请教”。有些话不必说,木头会记得,血会记得,雨幕里的对视,也会记得。

“进来吧,”沈砚之侧身让她进门,声音带着点沙哑,“外面雨大,我教你刻内侧的纹。”

门在身后关上,隔绝了雨声和喧嚣。木坊里,那只刻了一半的紫檀木铃坯子躺在工作台上,缠枝纹蜿蜒着,像条刚刚找到方向的河。苏菱月看着沈砚之重新握紧刻刀,忽然觉得,有些界限,其实从来就没存在过——就像这木铃的双面纹,看似背对背,其实早被同一块木头连在了一起。

窗外的雨还在下,黄浦江的浪涛声隐约传来,混着刻刀与木头的轻响,像首没写完的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