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记木坊的阁楼窗棂上,新糊了层桑皮纸,风穿过时不再漏响,却把黄浦江的潮气憋在屋里,闷得紫檀木料都泛出层细密的汗珠。沈砚之蹲在地板上,借着煤油灯的光,用极细的刻刀在木铃内侧游走,刀尖落下的地方,渐渐显露出一行反写的小字:“初七,码头,红木箱。”
这是他加入组织后的第一个任务。三天前,老周在深夜敲开木坊的门,手里捧着父亲的那把刻刀,红绳缠着的刀柄上还沾着干涸的血渍。“沈先生临终前说,若你愿意接他的班,就把这个交给你。”老周打开一个油布包,里面是本密码本,封皮用紫檀木片做的,与他口袋里的半块严丝合缝。
“组织给你取了代号,叫‘木铎’。”老周的声音压得极低,煤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晃出沟壑,“古人说‘木铎扬声’,但咱们的木铎,要藏在木头里,不能响。”
沈砚之摸着那两块拼合的木片,背面的“砚”字与父亲的“敬”字连在一起,像个没说出口的承诺。他想起父亲刻刀下的木铃,想起码头边那些被搜查的红木箱,突然明白“沈记木坊”从来就不是普通的木坊——父亲用紫檀木作掩护,把情报刻在“非卖品”的木铃里,通过古董商转运到各地。
“红木箱里藏的是军火,”老周在他耳边低语,“日本人想借古董走私运进租界,咱们要做的,是把开箱的暗号刻在木铃上,传给接应的人。”
刻刀在木铃内侧刻下最后一笔,反写的“七”字像个蜷缩的钩子。他把木铃翻过来,外侧的缠枝纹已经刻完,苏菱月设计的菱花在铃身绽放,花瓣的弧度刚好遮住内侧的字迹——这是他琢磨出的“藏字法”,不细看只会当是普通的装饰纹。
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动,像老鼠在啃木头。沈砚之迅速把木铃塞进紫檀木料的夹层,吹灭煤油灯,摸起墙角的扁担,贴着楼梯往下走。月光从门缝钻进来,在地上投下道细长的影,像把出鞘的刀。
“是我。”一个女声从门口传来,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。
沈砚之松了口气,打开门,看见苏菱月站在台阶下,手里拎着个食盒,身上的披风沾着夜露,像裹了层霜。“这么晚了,你怎么来了?”
“张老板说你这几天都没去买宣纸,”她举了举食盒,“我娘生前说,刻木头伤眼睛,用桑椹膏润润好。”食盒打开时,一股甜香漫出来,混着木头的腥气,竟有种奇异的安稳感。
沈砚之接过食盒,指尖触到她的手,冰凉的,像刚从井里捞出来。“你父亲……还好吗?”他想起报纸上的爆炸新闻,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,“我是说,上次的生意……”
“父亲去苏州了,”苏菱月的目光落在他沾着木屑的手上,“处理些丝绸的尾货。他说等回来,想请沈先生去家里吃顿饭,赔个不是。”
她没提码头的爆炸,他也没问。有些事像刻在木铃内侧的字,只能藏着,不能说。
“你要的木铃,快刻好了。”沈砚之转身往阁楼走,“上来看看?”
苏菱月跟在他身后,楼梯板在两人脚下发出“吱呀”的呻吟,像在说什么秘密。阁楼里还残留着煤油灯的烟味,她的目光扫过散落的木料,落在那块刻了一半的紫檀大料上,上面的缠枝纹与父亲书房里那幅《岁朝图》的纹样惊人地相似。
“这纹……”她伸手想去碰,又猛地缩了回来,“和我家藏的一幅古画很像。”
沈砚之的心猛地一跳。他想起父亲的密码本里夹着张纸条,画着类似的纹样,标注着“接头暗号”。“或许是巧合,”他不动声色地挡在木料前,“江南的缠枝纹,大多是一个路数。”
苏菱月的目光却没移开,指尖在空中虚画着纹的走向:“我总觉得这纹像条路,走着走着就分岔了,又走着走着,就合到了一起。”她抬起头,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,“就像有些人,看着走远了,其实还在一条路上。”
“木铃的内侧,我想刻点特别的。”苏菱月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,“比如……刻句菱花镇的民谣,‘菱花水里开,铃音岸边来’。”
沈砚之的喉结动了动。这句民谣的每个字拆开,正是组织约定的接头暗号。他看着苏菱月的眼睛,那里映着阁楼的月光,映着散落的木料,却唯独没有躲闪——她知道。她一定知道。
“好啊,”他拿起刻刀,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冷光,“我教你刻反字,刻好了,咱们的木铃就能自己‘说话’了。”
苏菱月的指尖搭上他的手背,两人握着同一把刻刀,在木铃内侧落下第一笔。反写的“菱”字在刀尖下渐渐成形,像条刚苏醒的鱼,游进紫檀木的深处。煤油灯重新亮起时,照在两人交握的手上,沈砚之看见她的袖口沾着点暗红,和父亲刻刀上的血渍一个颜色。
窗外的黄浦江传来悠长的汽笛声,像在为这无声的默契伴奏。沈砚之忽然明白,“木铎”的声音未必需要张扬,有时,两双手握着一把刻刀,在木头里刻下共同的信念,就是最响亮的声。
木铃内侧的暗号刻完时,天已经蒙蒙亮了。苏菱月把食盒里的桑椹膏倒进瓷碗,膏体的紫黑色与紫檀木如出一辙。“初七是我外祖父的忌日,”她用勺子轻轻搅动,“父亲说要去码头烧点纸钱,顺便……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木料。”
沈砚之端起碗,桑椹膏的甜混着微涩,像此刻的心情。“初七,我也会去码头,”他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,“送只新刻的木铃给古董商,说是‘沈记木坊的新样式’。”
苏菱月的勺子顿了一下,碗底的倒影里,两只交握的手像个完整的“同心结”。“那我让父亲留意着,”她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说不定能帮你引荐个好买家。”
晨光漫进阁楼时,苏菱月踩着露水离开了。沈砚之站在门口,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梧桐深处,手里的木铃忽然轻轻晃动,内侧的暗号与外侧的菱花相击,发出一声极轻的响,像句被风吹散的“保重”。
他回到工作台前,把那只藏着情报的木铃取出来,放进一个锦盒里,盒盖上刻着“民国二十六年制”。这是父亲留下的旧盒子,不知送过多少情报,也不知见证过多少像他和苏菱月这样的相遇。
黄浦江的浪涛声越来越清晰,像无数只木铃在同时摇动。沈砚之握紧那半块紫檀木片,感觉父亲的温度顺着掌心传来。他知道,从今天起,这把刻刀不仅要刻下情报,还要刻下信念,刻下那些藏在木头里的爱与坚守——就像木铎虽无声,却能让懂的人,听见整个时代的心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