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 屏上烽烟

紫菱阁的书房总拉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,把外面的喧嚣挡得严严实实,却挡不住苏靖远指间的烟卷,一圈圈白雾在檀木书架间弥漫,像要把那些线装书里的字都熏得褪色。

苏菱月端着醒好的碧螺春走进来,听见父亲对着一幅铺开的宣纸低声自语,声音里的疲惫像浸了水的棉絮。她放茶杯时,目光不经意扫过纸面,端杯的手猛地一抖——宣纸上画的不是山水,是码头的布防图,炮楼的位置用朱砂标着,铁丝网的走向像毒蛇般蜿蜒,右下角盖着个极小的樱花印章。

“爹,这是……”她的声音发紧,像被丝线勒住了喉咙。

苏靖远掐灭烟卷,火星在烟灰缸里明灭了最后一下。他没抬头,指尖在炮楼的标记上重重按了按:“昨天从山本那里‘借’来的,他以为我是想帮他们规划走私路线,其实……”他忽然停住,抬头看向女儿,眼里的红血丝像未干的墨痕,“菱月,爹不是通敌的人。”

窗帘的缝隙里漏进一缕阳光,照在布防图的铁丝网纹上,像道冰冷的疤。苏菱月想起沈砚之失望的眼神,想起蓝调咖啡馆里山本的笑,心口像被针扎着疼:“那您和他们做生意……”

“是为了保苏家上下三十口人。”苏靖远站起身,书架上的“苏氏族谱”滑出半本,露出泛黄的“菱花镇”字样,“日本人早就盯上了紫菱阁的丝绸渠道,若是不应承,他们能找一百个理由抄了咱们的家。爹假意合作,不过是想靠近他们,拿到这些要命的东西。”他指着布防图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“这图上的炮楼,明天就要运新的军火进去。”

苏菱月的目光落在图上的码头位置,那里标着个小小的“7”,与沈砚之刻在木铃内侧的暗号一模一样。她忽然明白父亲说的“线头”是什么了——那些和山本周旋的应酬、西装上散不去的烟味、深夜书房的灯光,都是为了绣出这幅“保家卫国”的画,哪怕正面看起来像块肮脏的抹布。

“可这图怎么送出去?”她的指尖抚过铁丝网的纹路,纸页被按出浅浅的折痕,“日本人盯得那么紧……”

苏靖远从书架最上层抽出个锦盒,打开来,里面是架紫檀木绣屏,屏面蒙着素白的杭缎,边角已经泛黄,是母亲的嫁妆。“你娘当年绣过一幅‘江堤夜泊图’,骗过搜查的兵痞。”他拿起一支银针,递给女儿,“缎子能吸墨,你用极细的丝线,把这图绣在‘夜泊图’的暗处——炮楼当作风帆,铁丝网当作水波,懂行的人自然能看出来。”

苏菱月接过银针,针尖的寒光映在她眼里。她想起母亲教她的“隐绣法”,用同色丝线在缎子背面走针,正面看起来只是片模糊的暗影,只有对着光才能看出纹路。母亲说:“好的绣品,要藏得住心事,就像好的人,要藏得住委屈。”

“爹已经联系上‘那边’的人了,”苏靖远的声音压得更低,“是个代号‘木铎’的同志,初七会在码头接应。只是……爹不能亲自去,山本的人盯着我呢。”他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,带着种沉重的托付,“菱月,这图只能交给你了。”

“木铎?”苏菱月的心跳漏了一拍,指尖的银针差点刺破手指。她想起沈砚之刻刀下的反字,想起《江南木刻图谱》里的“双面刻”,想起他说“木铎要藏在木头里”——难道……

“怎么了?”苏靖远注意到她的异样。

“没什么,”她低下头,假装整理丝线,“只是觉得这代号……像木铃的声音。”她的指尖在缎面上虚画着炮楼的位置,“爹,您说接应的人,会认得出这绣屏里的图吗?”

“会的,”苏靖远走到她身边,指着布防图的角落,那里有个极小的缠枝纹标记,“他们说,看到这个纹,就知道是自己人。”

那缠枝纹的拐点处,有片极小的菱叶,和沈砚之刻在木铃上的一模一样。苏菱月的眼眶忽然热了,原来那些看似离散的线,早就在暗处缠在了一起——父亲的“线头”,沈砚之的“木铎”,还有她的绣针,都在为同一件事奔走。

“我这就动手。”她把绣屏架在窗前,阳光透过纱帘,在缎面上投下柔和的光。银针穿过缎面时,发出极轻的“沙沙”声,像春蚕在啃桑叶,也像秘密在心底发芽。

苏靖远重新拉上窗帘,书房又陷入昏暗。他看着女儿低头刺绣的侧影,鬓角的碎发垂在缎面上,像极了她母亲年轻时的模样。“菱月,”他忽然说,“沈家的那个小伙子,是个可靠的人。爹那天在咖啡馆看他的眼神,就知道他心里装着事,不是个糊涂人。”

苏菱月的针脚顿了一下,丝线在缎面下打了个结。她没接话,只是把炮楼的轮廓绣得更清晰些,针脚密得像排紧实的栅栏——她要让沈砚之看到,她和父亲,从来都站在他那边。

绣到铁丝网的位置时,春桃在门外喊:“小姐,沈先生派人送了样东西来,说是给您的木铃添个配件。”

苏菱月心里一动,让春桃把东西拿进来。是个小小的紫檀木坠,雕成菱花形状,背面刻着个“月”字,与她绣在铃身上的“砚”字刚好成对。木坠的孔眼里穿着根红绳,打了个“同心结”,结扣里藏着片干菱叶。

“沈先生说,”春桃转述着,“这坠子要和木铃一起挂,才算是‘完璧’。”

苏靖远看着那木坠,忽然笑了,眼里的红血丝淡了些:“看来,爹没看错人。”

苏菱月把木坠攥在手心,紫檀的凉意顺着指尖漫上来,熨帖着发烫的心口。她低头继续刺绣,这次的针脚格外稳,铁丝网的纹路在缎面下蜿蜒,像条通往黎明的路。

“爹,绣好了。”她轻声说。

苏靖远走到绣屏前,对着光看了看,暗影里的布防图若隐若现,像幅藏在温柔夜色里的烽烟图。“好,”他点点头,声音里带着释然,“明天让张老板帮忙送到码头的‘聚福栈’,就说是‘给木铎先生的新绣样’。”

苏菱月把那枚紫檀木坠系在绣屏的边角,红绳在缎面上晃了晃,像道跳动的火苗。她知道,这木坠会替她告诉沈砚之:那些误会像绣在背面的线头,看着杂乱,其实都是为了正面那朵完整的花。

夜深时,书房的灯还亮着。苏菱月坐在绣屏前,指尖轻轻拂过缎面,仿佛能摸到那些藏在丝线里的勇气。她想起菱花镇的木铃,想起母亲的话,忽然明白:有些铃音不必真的响,就像有些信念不必说出口,只要绣在心里,刻在木上,总会有人听见,总会有人看见。

窗帘的缝隙里,黄浦江的浪涛声越来越近,像无数只木铃在同时摇动,摇向那个即将到来的初七,摇向那些藏在屏上、刻在木里、绣在心上的约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