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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 屋顶上的阶级

1953年夏至的雨是憋着股劲来的。天刚擦黑时还透着点亮,忽然一阵狂风卷着乌云压过来,豆大的雨点就跟谁从天上往下撒似的,砸在八号院的灰瓦上,噼啪响得震天,比胡同口耍把式的鞭炮还热闹。老院的瓦当本就年久失修,有的裂了缝,有的缺了角,雨水顺着缝隙往屋里钻,先是星星点点的水痕,转眼就成了细流。

中院北房最先扛不住,叶紫苏妈正给八仙桌铺新浆洗的桌布,就见房梁上渗下的水珠子“啪嗒”砸在布面上,晕开个深色的圈。她赶紧从厨房拎来个搪瓷盆,盆底还印着“劳动最光荣”的红字,往桌子底下一放,雨水掉进去“叮咚叮咚”响,脆生生的,倒把叶父正讲的“随风潜入夜”给盖了过去。

叶紫苏伸手去接从窗棂漏进来的雨,冰凉的水珠打在手心,溅起的细沫子沾在袖口。北房的窗纸被雨水泡得发皱,糊在木格上的竹帘往下滴水,帘穗子沉甸甸地垂着,像串湿透的翡翠。秦山河扒着门框往外看,院里的青石板缝里冒出细小的水流,顺着地势往南淌,汇在门墩旁的低洼处,积成了片小小的水洼,倒映着天上翻滚的乌云。

“晓燕她爸说,今天准来修。” 叶紫苏踮脚往院门口望,雨帘里出现几个穿蓝布工装的身影,领头的正是严晓燕父亲严建国。他肩膀上搭着件油布雨衣,手里拎着个工具箱,铁皮箱子上用白漆写着 “劳动模范” 四个字,在雨里亮得晃眼。

“严叔!” 秦山河掀开门帘跑出去,裤脚瞬间被雨水打湿。严建国身后跟着三个工人,每人手里都扛着木梯,傅和平他爸也混在里面,手里攥着把瓦刀,脸上沾着泥,看见傅和平就喊:“小子,拿块抹布来!”

严晓燕从东厢房跑出来,辫子上的水珠甩了秦山河一脸。她今天穿的工装褂是她爸改的,袖口缝了圈红布边,是工厂里的新样式。“我爸说了,这屋顶的椽子朽了,得换整根的。” 她指着北房的屋檐,雨水顺着瓦当连成线,像挂了串水晶帘子。

楚红军不知啥时候冒出来的,站在门廊下,新穿的胶鞋踩在积水里,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腿。他刚从部队大院回来,手里还攥着枚铜质奖章 —— 是他爸在战役里得的,背面刻着 “英勇善战”。

“这点活儿还用人多?” 楚红军昂着下巴,“我爸说,他们部队修炮楼,两个人一天就能搞定。”

严晓燕立刻瞪起眼:“修炮楼能跟修民房比?我爸是工段长,管着三十多号人,修过纺织厂的大烟囱,比炮楼高多了!” 她从兜里掏出个红本本,是严建国的工会会员证,封面的镰刀锤头在雨里格外鲜艳,“看见没?我爸是无产阶级!”

这词儿孩子们还是头回听,都愣了愣。叶父站在廊下听见了,笑着对严建国喊:“老严,你家晓燕这政治觉悟,比我们教书的都高。”

严建国正踩着木梯往上爬,听见这话咧开嘴笑,露出两排整齐的牙。他把瓦刀往腰里一别,接过工人递来的新椽子:“这丫头,天天听厂里的广播,学了不少新词。” 椽子刚架上去,他突然 “哎哟” 一声 —— 原来叶紫苏妈端来碗姜茶,递到梯子下,热气混着姜香,在雨里散成白雾。

楚红军盯着严晓燕手里的红本本,突然把奖章往她面前一凑:“这是我爸的,比你的本子厉害。” 奖章上的铜锈被雨水冲得发亮,背面的字能看得清。

“有啥厉害的?” 严晓燕把红本本往兜里一塞,“我爸的奖章是厂里发的,上面写着‘劳动最光荣’,你爸的有吗?”

傅和平蹲在地上看工人拌沥青,突然插嘴:“我爸说,能修好屋顶的才是真本事,总比摆着看强。” 惹得工人们一阵笑,傅和平他爸照他后脑勺拍了一下:“小兔崽子,懂啥!”

秦山河拉着叶紫苏往厨房跑:“咱给叔叔们煮点红糖姜茶,我奶奶说,淋雨了喝这个不感冒。” 叶紫苏刚跑两步,回头看见楚红军还站在门廊下,手里的奖章被雨水打湿,他正用袖口小心翼翼地擦,像在擦什么宝贝。

屋顶上的工人渐渐忙活开了,换椽子的、铺新瓦的、拌沥青的,配合得像演大戏。严建国站在最高处,指挥着调整瓦片的角度:“那边再垫半寸,要不还得漏!” 声音在雨里传得老远,比胡同里的吆喝声还响亮。

楚红军突然往厨房跑,秦山河正帮叶紫苏烧火,看见他进来就笑:“咋不跟晓燕吵了?” 楚红军没说话,抓起灶台上的铜壶就往水缸跑,回来时壶里灌满了水,往工人的茶缸里倒,动作笨手笨脚的。

“你爸真能修炮楼?” 叶紫苏往灶里添柴,火苗舔着锅底,映得楚红军的脸红扑扑的。

“嗯,我还见过图纸呢。” 楚红军的声音软了些,“但你家这屋顶,确实比炮楼复杂。” 他瞥见灶台上的《唐诗三百首》,是叶父送他的那本,被雨水打湿了一角,赶紧抽出来往怀里揣。

雨停时,夕阳把云层染成了金红色。修好的屋顶在阳光下泛着新瓦的光,严建国踩着梯子下来,手里举着块朽掉的椽子:“你们看,这木头都生虫子了,再晚修就得塌。” 傅和平他爸把最后一块瓦铺好,用瓦刀敲了敲,声音脆生生的:“保准管十年!”

严晓燕拉着父亲的手,在新修的屋檐下转圈:“爸,你看这雨漏不漏了?” 严建国笑着把她举起来,工装褂上的沥青蹭了她一脸,像贴了片黑花瓣。

楚红军回家时,把奖章悄悄放进抽屉最底层,上面压了本《唐诗三百首》。他突然想起严晓燕说的 “无产阶级”,跑去问他妈啥意思,宫晚秋正在缝补他爸的旧军装,头也不抬地说:“就是靠自己双手吃饭的人,跟你爸、跟晓燕她爸一样,都是好人。”

那天夜里,八号院的北房再没漏雨。叶紫苏躺在床上,听见窗外的虫鸣,突然想起楚红军擦奖章的样子 —— 原来再硬的奖章,也怕雨水泡;再骄傲的孩子,心里也藏着点柔软的东西,像屋顶上新铺的瓦,得经着风雨,才能慢慢贴合。而严晓燕那句 “我爸是无产阶级”,像颗种子,落在了孩子们心里,许多年后,在动荡的岁月里,长出了意想不到的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