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54年春分的风裹着股说不清的味道,有胡同里刚抽芽的柳丝腥气,混着街坊熬糖稀的甜香,往人鼻子里钻。砖塔胡同壹号院的门楣上,一大早便挂起了半幅红布,是宫晚秋陪嫁时的被面改的,牡丹图案被风吹得猎猎作响——这是老北京添丁的讲究,红布一挂,就知是添了闺女。
消息比收废品的铃铛传得还快。傅和平他妈端着个青花碗往壹号院走,碗里卧着俩红糖鸡蛋,糖汁稠得能拉出丝——按胡同规矩,得给坐月子的女人送这个。刚拐过拐角,就见楚红军像阵风似的冲过来,怀里抱着个方方正正的襁褓,跑得太急,辫梢上的红头绳都散了。
“哎哟!这孩子,慢点!”傅和平他妈往旁边躲了躲,碗里的鸡蛋晃了晃,“小心把你妹颠着!”
楚红军脚底下没停,嘴里喊着“知道啦”,军绿色小褂子的后摆扫过墙根的荠菜。那襁褓裹得严实,最外面是块红绸布,边角绣着暗金线,是楚父托人从天津捎来的,据说原是给部队文工团做演出服的料子。布缝里露出点米白色的小被子角,是宫晚秋连夜赶制的,针脚密得像撒了把芝麻。
襁褓里的小家伙大概是被颠醒了,发出细弱的哭声,像刚出生的小猫崽。楚红军赶紧放慢脚步,把襁褓往怀里紧了紧,另一只手护着底部,生怕晃散了似的。他鼻尖上渗着汗珠,跑到八号院门口时,正撞见秦山河和叶紫苏在槐树下埋玻璃弹珠——那是他们昨天说好的“时间胶囊”,要等楚家妹妹长大再挖出来。
“看!”楚红军把襁褓往两人面前一举,红绸布在阳光下泛着光,“我妹!楚红岭!我爸起的名,厉害吧?”他说话时,襁褓里的哭声突然停了,像是在配合他的炫耀,惹得刚出门的胡玉秀笑出了声:“这丫头,还挺会捧场。”
“慢点跑!仔细摔着孩子!” 宫晚秋的声音从后面追过来,楚红军头也不回,军绿色的小褂子在风里鼓成了帆。襁褓外面裹着块红绸布,是楚父特意从部队军需处讨来的,边角绣着细金线,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
秦山河正和叶紫苏在老槐树下挖野菜,听见脚步声抬头,看见楚红军怀里的 “红包裹” 动了动,露出张皱巴巴的小脸,眼睛闭得紧紧的,像只刚出壳的小猫。
“看!我妹!” 楚红军把襁褓往秦山河面前一送,下巴扬得老高,“我爸说她叫楚红岭,跟红旗一个‘红’!”
叶紫苏凑过去,手指刚要碰到婴儿的脸蛋,就被楚红军打开:“小心点,她刚吃完奶!” 傅和平和严晓燕也围了过来,严晓燕从兜里掏出块水果糖,想塞给婴儿,被秦山河笑着抢过去:“她还没长牙呢。”
“让我抱抱。” 秦山河伸手,楚红军犹豫了一下,小心翼翼地把襁褓递给他。婴儿突然睁开眼,黑葡萄似的眼珠转了转,落在秦山河脸上,突然咯咯笑起来,小手抓住了他的衣角。
“你看,她喜欢我!” 秦山河得意地晃了晃,“长大了给我当媳妇吧,我让我奶奶教她绣荷包。”
“去你的!” 楚红军一拳打在秦山河胳膊上,“我妹要当女将军,跟我爸一样!” 他伸手去抢襁褓,秦山河抱着孩子就跑,两人围着老槐树转圈,楚红岭被颠得更欢,笑声像檐角的铜铃。
叶紫苏突然喊:“楚红军,你妹尿了!”
楚红军这才停手,慌忙接过襁褓,果然看见红绸布湿了一小块。他手忙脚乱地解带子,秦山河从家里拿来块干净的尿布 —— 是胡玉秀给孙子准备的,粗布上绣着个小小的 “秦” 字。
“我妈说,得用温水洗。” 秦山河跑去中院打水,叶紫苏跟着帮忙,严晓燕和傅和平蹲在旁边看,傅和平突然说:“她睫毛好长,像我妈种的豌豆苗。” 惹得大家一阵笑。
楚红岭被换到干净尿布上时,突然抓住秦山河的手指,攥得紧紧的。那手指软软的,带着股奶香,秦山河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,想起奶奶讲的戏文里,书生和小姐定亲时,总要交换点信物。
“我把这个给她。” 秦山河从脖子上解下根红绳,上面系着片小小的狼牙 —— 是秦金斗年轻时在蒙古草原得的,据说能辟邪。他刚要往婴儿脖子上挂,就被赶来的宫晚秋拦住:“孩子太小,等过了百岁再戴。”
宫晚秋把楚红岭抱在怀里,手指点着她的小鼻子:“你这丫头,刚睁眼就跟山河亲,长大了可别被他骗走。” 她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块喜糖,水果味的,玻璃纸在阳光下映出虹彩,“你奶奶呢?我让红军来请她老人家给孩子起个小名。”
胡玉秀拄着拐杖从北房出来,看见楚红岭就笑:“这眉眼,随她妈。” 她摸了摸婴儿的额头,“就叫‘小辫子’吧,盼着她快点长大,跟紫苏一样梳两条大辫。”
那天下午,八号院的孩子们轮流给楚红岭当 “保镖”。叶紫苏回家拿了她小时候的银锁,严晓燕贡献出最宝贝的玻璃弹珠,傅和平把冻在窗台上的梨削了片,想喂给婴儿,被宫晚秋笑着拦住。楚红军则守在旁边,谁要是靠得太近就瞪眼睛,活像只护崽的母狼。
秦山河坐在门墩上,看着楚红岭在宫晚秋怀里打哈欠,突然想起爷爷讲的八旗故事 —— 说当年有位格格,就是在槐树下被少年将军求了亲,后来成了一段佳话。他摸了摸脖子上的狼牙,突然觉得,刚才那句玩笑话,像颗种子落进了心里,说不定哪天就发芽了。
楚红岭满月那天,楚家请了街坊吃饭。秦山河特意穿了件新做的蓝布褂,想抱抱小辫子,却被楚红军拉到一边,塞给他个弹壳:“这是我爸给的,比你的狼牙厉害。” 他压低声音,“我妹长大要是真跟你好,我就把这个给你当聘礼。”
秦山河笑着把弹壳揣进兜里,听见屋里传来楚红岭的哭声,像小猫似的。他不知道,这个被裹在红绸布里的女婴,会在未来的岁月里,用一把小提琴拉尽草原与胡同的牵挂;更不知道那句在槐树下的戏言,会在半个世纪后,变成北房窗台上并排摆放的两只搪瓷杯 —— 一只印着蒙古包,一只刻着老槐树。
风穿过八号院的月亮门,把楚红岭的笑声送得很远,落在砖塔胡同的青石板上,像撒下了一把珍珠。许多年后,当秦山河在呼和浩特的民歌会上,看见楚红岭穿着红裙站在舞台中央,突然想起 1954 年的春天,那个被裹在红绸布里的婴儿,抓住他衣角时的温度,原来有些缘分,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纠缠一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