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56年冬至的风裹着碎雪,刮在南河沿小学的后墙上,跟无数把小刀子似的,割得人脸生疼。墙根的枯草被吹得贴在砖缝里,呜呜咽咽的,倒像是谁藏在那儿哭。傅和平抱着一摞作业本往教室跑,棉裤的膝盖处打着块黑补丁,是他妈用他爸退伍时留的旧工装改的,粗布面磨得发亮,针脚歪歪扭扭像爬着串小虫子,却格外厚实,风钻不进去。
他跑过操场角落的砖堆时,脚底突然打滑——不知是谁泼的脏水,在结了薄冰的地面上冻成层滑溜溜的壳。三个高年级男生正蹲在砖堆上弹玻璃球,听见动静齐刷刷站起来。领头的叫“大虎”,穿着件洗得发灰的蓝棉袄,领口露出点黑乎乎的棉絮,看见傅和平就吹了声口哨。
“哟,这不是‘臭茅房’家的吗?”大虎往傅和平脚边吐了口唾沫,冻在地上像块脏冰,“刚从你爸干活的地方回来?身上咋一股味儿?”旁边两个男生跟着哄笑,其中一个还故意往傅和平的作业本上扔了块小石子,砸在封面上,留下个白印子。
傅和平攥紧了作业本,纸页被捏得发皱。他今早特意往身上泼了半盆热水,还偷抹了秦山河奶奶的雪花膏,可那几个男生还是嗅着鼻子,像闻见了啥脏东西。“我爸是清洁工,不是掏大粪的!”他的声音发颤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却死死咬着嘴唇没让掉下来。
“还敢顶嘴?”另一个男生伸手推了他一把,傅和平踉跄着撞在砖堆上,作业本散落一地,其中本算术册的封面上,还留着秦山河帮他写的名字,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。
“你们干啥!”秦山河的声音突然炸响,他刚从办公室领完奖状出来,胸前的红领巾被风吹得猎猎作响。看见傅和平被推搡,他把奖状往怀里一塞,像头小豹子似的冲过去,一把将领头的男生撞开。
“秦山河,这不关你的事。”领头的男生梗着脖子,“他爸就是掏大粪的,你跟他玩,也不怕丢人?”
秦山河的拳头捏得咯咯响,去年冬天在煤棚里,傅和平把半块冻硬的窝头塞给他的温度,此刻正烫着他的手心。“傅和平是我兄弟,你再说一句试试?”他往前逼近一步,校服外套的扣子崩开了两颗,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。
没等对方回话,傅和平突然像头被惹急的小兽,扑上去抱住领头男生的腿,死死咬住他的棉裤。那男生疼得嗷嗷叫,抬脚就往傅和平背上踹。秦山河眼疾手快,一把将傅和平拉开,自己挡在了前面,拳头结结实实落在了对方脸上。
“打架啦!”不知谁喊了一声,教导主任张老师抱着教案跑过来,眼镜滑到了鼻尖上。看见秦山河和傅和平跟人扭打在一块儿,气得脸色发白:“都给我到办公室去!”
傅和平的脸被打青了一块,秦山河的嘴角也破了皮,渗着血丝。两人垂着头站在墙角,听着张老师的训斥,窗外的麻雀在光秃秃的槐树上跳来跳去,叽叽喳喳的像在嘲笑他们。最后张老师罚他们在教室后墙根站两节课,还让明天叫家长。
北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,吹得后墙的黑板报“哗啦”作响,上面“团结同学”四个大字被吹得卷了边。傅和平往秦山河身边靠了靠,两人的影子在墙上叠在一起,像块厚实的棉絮。“对不起,连累你了。”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,手指绞着棉袄的下摆。
秦山河没说话,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,里面裹着个烤红薯,是早上傅和平他妈塞给他的,说“给山河补补”。红薯还带着点余温,外皮焦黑,轻轻一掰就冒出金黄的瓤,甜香混着煤烟味,在空荡的走廊里弥漫开来。
“分你一半。”秦山河把红薯掰成两半,焦黑的外皮沾了他一手黑,像抹了层墨。傅和平接过来,烫得直搓手,却舍不得放下,小口小口地啃着,甜丝丝的暖流从喉咙一直暖到心里。
“我爸说了,人不分高低贵贱,都是为人民服务。”秦山河抹了把嘴角的血,“叶老师也说,劳动最光荣,你爸比谁都光荣。”
傅和平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,砸在红薯上,晕开一小块深色。他突然抬起头,眼睛亮得像煤棚里的炭火:“哥,以后谁欺负你,我给你挡着!就算……就算挨刀子也不怕!”他说这话时,牙齿咬得咯咯响,像在发什么毒誓。
秦山河被逗笑了,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,掌心沾的红薯瓤蹭在他头发上:“傻样,哪来那么多刀子。”话虽如此,他却把傅和平往自己这边拉了拉,让墙角的阴影更多地落在他身上——那里背风,能暖和些。
上课铃响了,教室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,是叶紫苏领读的“我们是新中国的儿童”。秦山河和傅和平靠在墙角,分享着最后一点红薯,焦黑的外皮被傅和平小心翼翼地折起来,塞进了裤兜——他想留着,像秦山河珍藏那半块红糖一样。
后来傅和平才知道,秦山河为了护着他,不仅被张老师罚站,还把刚得的“三好学生”奖状给没收了。那天放学,秦山河把傅和平送回家,路过胡同口的煤场时,突然捡起块木炭,在墙上画了两个手拉手的小人:“这是我,这是你,以后谁也不能欺负咱。”
许多年后,傅和平成了百货大楼的总经理,每次路过南河沿小学,总会买个烤红薯,站在当年那个墙角啃。焦黑的外皮蹭在手上,甜香钻进鼻孔,他总会想起1956年的冬天,秦山河把大半块红薯塞给他时,眼里的光——那光比炭火暖,比红糖甜,是他这辈子见过最贵重的东西。而那块被他珍藏的红薯皮,后来被他压在了办公桌的玻璃板下,像枚褪色的勋章,提醒着他什么是真正的兄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