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56 年秋分的风卷着粉笔灰，飘在南河沿小学的窗台上。一年级（三）班的课桌摆得整整齐齐，秦山河刚把书包塞进桌肚，就看见叶紫苏抱着作业本从走廊过来，辫子上的红绸带扫过门框上的 “好好学习” 标语。

“秦山河，你占这么大地方干啥？” 叶紫苏把书包往他旁边的空位一放，搪瓷杯 “咚” 地撞在桌腿上，里面的绿豆汤晃出了点，在水泥地上洇出片深色。她的课桌右上角刻着个小太阳，是报名那天用铅笔刀划的，说是要跟秦山河的 “小月亮” 对着干。

秦山河的桌角刻着弯月牙，是叶父教他刻的，说 “日月同辉” 才吉利。他往旁边挪了挪胳膊肘：“给严晓燕留的，她去领新书了。” 话音刚落，严晓燕就抱着一摞课本冲进来，蓝布书包上的五角星别针闪着光，差点撞翻叶紫苏的搪瓷杯。

“快看！是苏联画报！” 严晓燕把本《少先队员》杂志往桌上拍，封面上的红领巾在阳光下红得耀眼。傅和平从后门溜进来，手里攥着个烤红薯，是他爸早上去早市买的，香气混着粉笔灰飘满教室。

突然，教室门被 “哐当” 推开。楚红军背着个军绿色书包站在门口，校服外套的扣子扣错了位，露出里面印着 “为人民服务” 的白衬衫。“王老师让我来这个班。” 他下巴扬得老高，目光扫过课桌，最后落在叶紫苏后排的空位上。

“你咋来了？” 秦山河皱起眉，“你不是该上二年级吗？” 楚红军比他们大半岁，去年就该入学，却被他爸带去部队驻地玩了半年，耽误了课程。

“我爸跟校长说了，我就上一年级。” 楚红军把书包往空位上一甩，铁皮文具盒掉出来，里面的铅笔滚了一地，有支还撞到了叶紫苏的凳腿。叶紫苏回头瞪他：“小心点！我妈给我缝的书包带刚换的。”

楚红军没理她，却用脚把滚到自己这边的铅笔往叶紫苏凳底下踢了踢。叶紫苏弯腰去捡，辫子垂下来，扫过楚红军的手背，像只羽毛挠过心尖。他突然伸手拽了把红绸带，叶紫苏 “哎哟” 一声，铅笔尖在练习本上划出道长线。

“楚红军！” 叶紫苏转身拍他胳膊，掌心沾的粉笔灰蹭在他白衬衫上，像落了片雪花，“你故意的！”

“谁故意了？” 楚红军往椅背上一靠，书包里的弹弓硌得后背生疼，却故意哼起了不成调的歌，“东方红，太阳升……”

上课铃响时，王老师拿着点名册走进来，看见楚红军坐在后排，点点头：“楚红军同学来了，就要跟上进度，不懂就问秦山河他们。” 她用红粉笔在黑板上写 “同学友爱” 四个大字，粉笔末落在讲台上，像撒了把白沙。

第一节是算术课，楚红军对着黑板上的 “5+3=？” 发愣。叶紫苏感觉到后脑勺有动静，回头看见楚红军正用橡皮屑扔她的辫子，红绸带上沾了好几粒灰。她刚要发作，秦山河悄悄递过来张纸条，上面写着 “下课收拾他”，字歪歪扭扭的，像只爬动的小虫子。

课间操时，楚红军被王老师叫去办公室。叶紫苏和严晓燕趴在走廊栏杆上，看见楚红军站在办公桌前，背挺得笔直，像接受检阅的士兵。“他肯定挨训了。” 严晓燕咬着冰棍笑，橘子味的糖水顺着手指滴在蓝布鞋上。

叶紫苏没说话，却从兜里掏出块水果糖，是早上楚红军他妈塞给她的，说 “让着点红军，他性子野”。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，她突然把糖往秦山河手里一塞：“给你吃，橘子味的。”

楚红军回来时，脸上红扑扑的，看见秦山河手里的糖纸，突然冲过来抢：“那是我妈的糖！” 秦山河往旁边一躲，糖掉进了叶紫苏的兜里。叶紫苏赶紧捂住兜：“现在是我的了！”

下午的语文课，王老师教大家念 “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”。楚红军的声音比谁都大，却总把 “接班人” 念成 “接班人”，惹得全班笑。叶紫苏回头瞪他，嘴唇动了动，没出声 —— 她想告诉他，“班” 字的竖提要出头，像胡同里的门闩，得插紧了才安全。

放学路上，楚红军故意走在叶紫苏后面，用树枝挑她的辫子。红绸带被挑得飘起来，像只红蝴蝶。叶紫苏突然停下脚步，转身把树枝夺过来，折成两段：“再闹我告诉我妈！” 她妈最疼她，上次楚红军抢她的玻璃球，被她妈数落了半天，还逼着他赔了颗绿玛瑙的。

楚红军的脸腾地红了，却梗着脖子喊：“赔就赔！我爸给我的铜纽扣，比你的玻璃球值钱！” 他从兜里掏出颗黄铜纽扣，上面刻着五角星，是他爸军装上衣的，“给你！算我赔罪。”

叶紫苏没接，却看见纽扣上沾着点红墨水，像她练习本上被划的长线。她突然笑了，把兜里的水果糖扔给楚红军：“给你，橘子味的，堵上你的嘴。”

秦山河和严晓燕走在前面，听见后面的动静，秦山河突然说：“楚红军肯定喜欢叶紫苏。” 严晓燕踹了他一脚：“你懂啥，他们那是‘茬架’。” 话虽如此，她却悄悄把楚红军掉的铅笔捡起来，塞进叶紫苏的书包侧袋里。

夕阳把四个孩子的影子拉得老长，落在南河沿的青石板上，像幅没干的水墨画。叶紫苏的红绸带在风里飘着，扫过楚红军的手背，他突然想起早上拽她辫子时，指尖碰到的发丝，软得像胡同里卖的棉花糖。

多年后，叶紫苏在整理旧物时，从铁皮饼干盒里翻出颗黄铜纽扣，上面的五角星被摩挲得发亮。旁边还压着张泛黄的练习本纸，上面有道歪斜的长线，像那年秋分的风，在记忆里划下了道温柔的痕。而楚红军总说，他这辈子最庆幸的，就是当年故意扣错了衬衫扣子 —— 那样，叶紫苏回头瞪他时，就能看见他藏在衣襟里的那颗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