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3年中秋,皎洁的月亮高悬夜空,如水的月光倾洒在八号院,将青石板洗得发白,仿佛覆上了一层薄霜。公用水龙头的铁管在银辉的映照下,闪烁着清冷的光,像根冻在地上的冰棱,透着丝丝寒意。
楚红军身着崭新的蓝布中山装,笔挺地站在院子里。那中山装的布料挺括,颜色深蓝,在月光下泛着微光,尽显庄重与整洁。他的领口别着一枚镀金的毛主席像章,这是父亲从军委大院特批的,在月光下亮得晃眼,仿佛是他心中的一份荣耀与骄傲。
楚红军微微抬头,望着那轮圆月,眼神中透着一丝坚毅与憧憬。院子里静悄悄的,偶尔有微风吹过,吹动着他的衣角。远处,传来几声犬吠,更衬得这中秋夜格外宁静。此时,胡同里弥漫着淡淡的月饼香气和煮毛豆的香味,那是家家户户在过中秋。楚红军想着家中父母想必正在准备团圆饭,而自己此刻却有些心事重重,不知未来的路会走向何方,只觉得这月色虽美,却也带着一丝清冷与孤寂。
“走啊,叶紫苏,我爸说今晚有舞会。”他堵在北房门口,军绿色的腰带系得太紧,勒得肚子发紧。身后跟着两个穿皮鞋的男生,是父亲战友的儿子,裤线烫得像刀片,走起路来“咔嗒咔嗒”响,在胡同的土路上显得格外扎眼。
叶紫苏正帮胡玉秀给灯笼贴红纸,指尖沾着糨糊,把剪好的五角星往竹架上粘。“我不去,妈让我在家包月饼。”她的辫子垂在胸前,绿头绳上的流苏扫过楚红军的手背,像条小蛇钻进心里。
“包啥月饼,我爸单位发了铁盒装的,有冰糖馅的。”楚红军伸手去拉她,中山装的袖口蹭到叶紫苏的胳膊,新布料的硬挺硌得人发痒。他昨晚特意让宫晚秋把裤子改短了两寸,现在却觉得裤脚还是太长,总绊着脚后跟。
秦山河蹲在煤棚前劈柴,斧头起落间,木屑在月光下飞成银粉。他听见叶紫苏的推脱声,也听见楚红军的急吼,斧头突然偏了,劈在青石板上,火星溅起来,落在楚红军的新鞋上,烫出个小黑点。
“你故意的吧?”楚红军的声音炸起来,像点燃的炮仗。秦山河没抬头,把劈好的柴码成整齐的垛,柴禾的清香混着煤烟味,在空气里缠成了线。
“我去还不行吗?”叶紫苏突然放下手里的红纸,往中院跑。经过秦山河身边时,她的鞋尖碰了碰他的鞋跟,像在传递什么暗号。楚红军的脸色这才缓和,却没看见叶紫苏往秦山河兜里塞了个东西,动作快得像偷藏糖块。
军委大院的礼堂里亮如白昼,红绸子扎的花球悬在天花板上,晃得人眼晕。楚红军拉着叶紫苏的手腕往舞池走,她的蓝布褂子在一群花裙子里显得格外素净,像老槐树下那株总也不开花的兰草。
“跟着我踩拍子。”楚红军的手心全是汗,把叶紫苏的手攥得发白。舞曲响起来时,他才发现自己根本记不住舞步,脚底下像踩着棉花,总往叶紫苏的布鞋上踩,把她的鞋跟踩得歪了边。
“我去趟厕所。”叶紫苏突然挣开他的手,往侧门跑。楚红军想追,却被穿皮鞋的男生拉住:“楚哥,别管她,我给你介绍我姐认识。”他的目光追着叶紫苏的背影,看见她跑出大门时,绿头绳从辫梢掉了下来,落在台阶上,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。
叶紫苏一口气跑回八号院,胡同里的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条追赶自己的狗。她刚拐进月亮门,就看见秦山河站在凉亭里,手里捏着个纸团——是她塞给他的那张,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,嘴角还沾着点糨糊。
“舞跳完了?”秦山河的声音带着笑意,月光落在他的睫毛上,像落了层霜。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,是用红纸包的,拆开来看,是两块烤红薯,是傅和平他妈傍晚塞给他的,一直揣在怀里捂着,此刻还热乎。
“根本不是咱能待的地方。”叶紫苏咬了口红薯,甜香混着月光的清冽,在嘴里漫开来。她突然拉起秦山河的手,往花园中央跑,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织成网,把两人罩在里面。
“你干啥?”秦山河的声音发颤,像被冻着了。叶紫苏没说话,踩着月光的光斑转圈,蓝布褂子的衣角飞起来,像只展开翅膀的灰鸽子。她哼起胡同里老太太常唱的岔曲,调子慢悠悠的,却比礼堂里的舞曲动听百倍。
秦山河愣了愣,也跟着踩起步子。他的动作生涩得像刚学走路的楚红岭,总往叶紫苏的脚上撞,两人却笑得停不下来,红薯渣掉在地上,引来了几只偷嘴的蚂蚁。
凉亭的石桌上,胡玉秀包的月饼摆成圈,芝麻馅的、枣泥馅的,被月光镀上层银边。叶紫苏突然指着月亮:“你看,像不像咱包的糖饼?”秦山河顺着她的手指望去,觉得那轮圆月确实比军委大院的铁盒月饼亲切,连桂树的影子都像胡同口那棵老槐。
楚红军半夜回到家时,看见叶紫苏的绿头绳躺在自家门槛上。他捡起来往兜里塞,指尖触到个硬东西——是早上想给叶紫苏的冰糖月饼,现在已经被体温焐得发软,糖汁浸透了油纸,在中山装的内袋里晕开片黏糊糊的甜。
许多年后,叶紫苏在整理旧物时,从本泛黄的笔记本里掉出片干枯的绿头绳,旁边压着半块烤红薯皮,是那天晚上秦山河塞给她的,被她夹在书里忘了拿出来。她突然想起那个中秋的月光,秦山河踩错步子时的慌张,还有楚红军那双被火星烫出黑点的新鞋——原来有些选择,早在月光下的舞步里就定了调,像老槐树下的影子,无论怎么晃,根总扎在同一个地方。
而楚红军的那盒冰糖月饼,最后被他分给了楚红岭。小姑娘把冰糖抠出来,一颗一颗喂给蹲在煤棚前发呆的哥哥,却没发现楚红军望着北房的方向,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月光,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