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3年霜降的风裹着碎冰碴,卷着老槐树的枯叶在八号院的煤棚顶上打旋,“呜呜”的声响像谁在煤堆后面低声叹气。煤棚的铁皮顶被风掀得“哐当”响,去年冬天傅和平爸钉的铁皮补丁磨得发亮,边角卷成了小喇叭,把风声放大了十倍,听得人心里发紧。
傅和平蹲在公用水龙头旁,裤脚沾着黑煤渣——今早帮楚红军家搬煤时蹭的,他家的煤堆总比别家高半尺,是楚父托部队战友弄的好煤。他手里攥着块粗布,布纹里嵌着黑油泥,是从汽修厂废料堆捡的,擦起车来比新抹布还管用。
那辆半旧的自行车斜靠在砖墙上,车把歪向一边,像只折了翅膀的鸟。车把上的黑漆掉了大半,露出底下的铁皮,被铁锈啃出星星点点的坑,是傅和平昨天从废品站淘来的“宝贝”。他蹲在地上,用粗布蘸着水龙头滴下的冷水,一点点擦着车座上的泥垢,水顺着车座缝隙流下来,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,映着他清瘦的脸。
车链条锈得发僵,傅和平往链环里塞了点机油——是汽修厂老师傅偷偷给的,装在个青霉素小瓶里,他宝贝得像揣着金子。脚蹬子缺了块胶皮,露出里面的铁架,他打算明天找块旧轮胎皮钉上,傅父的工具箱里有颗合适的铁钉,是去年修煤棚时剩下的。
“这车架还结实。”傅和平用拳头敲了敲车梁,“咚咚”的闷响在空荡的院子里散开。他想起昨天在废品站,看车的老头要价五块,他磨了半天才降到三块五,把傅母给的午饭钱都垫进去了,中午只啃了半块干硬的窝头,是严晓燕妈塞给他的,里面掺了榆树叶,有点涩。
水龙头滴下的水珠冻成了细冰柱,傅和平的手冻得通红,指关节肿得像发面馒头,却没停下手头的活。车筐是用铁丝重新捆的,歪歪扭扭却挺结实,他打算明天装上块木板,能放饭盒和工具包。车后座绑着根旧皮带,是从傅父的旧皮带上剪下来的,能捆住换洗的衣服——汽修厂管住宿,他得带着铺盖卷去。
“和平,真不念了?”秦山河站在月亮门后,手里攥着个牛皮纸信封,边角被捏得发皱。信封里装着他上个月发表诗歌的稿费,十五块六毛,是《北京晚报》用挂号信寄来的,胡玉秀特意用红布包了三层,说“这是咱山河挣的第一笔体面钱”。
傅和平的肩膀僵了僵,没回头。他的蓝布褂子袖口磨破了,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秋衣,是他妈用傅父的工装改的,针脚歪歪扭扭,却比院里任何一件衣服都耐穿。“我爸腰闪了,拉不了煤,我得去汽修厂当学徒。”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手里的抹布把车座擦得发亮,露出底下的棉絮。
秦山河往前走了两步,看见傅和平家的窗台上摆着个空粮袋,麻袋口的麻绳松垮垮地垂着,昨天他还看见傅母蹲在煤棚前,把里面的糠皮一点点筛出来,混着白菜叶煮成糊糊。
“汽修厂管饭不?”秦山河踢了踢脚下的石子,石子滚到自行车轮下,被碾成了碎末。傅和平这才转过身,眼睛红得像兔子,嘴角却咧开个笑:“管!顿顿有棒子面粥,过节还能吃上肉包子。”他往车筐里塞了个铁皮饭盒,里面装着他妈今早蒸的窝头,硬得能硌掉牙,却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黄。
北房传来胡玉秀的咳嗽声,秦山河慌忙把信封往傅和平兜里塞:“这是我……攒的零花钱,你拿着买双劳保鞋。”信封太硬,在傅和平的褂子兜里顶出个方方正正的印,像块藏不住的心事。
“我不要!”傅和平往回推,手指碰到秦山河的手背,烫得像揣了团火。他想起小时候,秦山河总把爷爷给的蜜饯偷偷分他一半,叶紫苏会把周敏做的布鞋悄悄塞给他,严晓燕则在他被楚红军欺负时,举着砖头喊“傅和平我帮你”——这些好,他都记在心里,像记着煤棚里哪块煤最耐烧。
“拿着!”秦山河的声音突然拔高,惊飞了老槐树上的麻雀。他把信封往傅和平手里一按,转身就走,蓝布裤子的裤脚扫过傅和平的布鞋,带起的尘土落在鞋面上,像撒了把细沙。
傅和平攥着信封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他听见秦山河跑进月亮门时,撞在门墩上的闷响,准是又没看路——小时候分烤红薯,秦山河也总这样,慌慌张张的,却把最焦的那块往他手里塞。
“哥!”傅和平突然喊了一声,声音在空荡的院子里荡开,惊得公用水龙头滴下的水珠都顿了顿。秦山河在假山后停住脚,没回头,却听见傅和平说:“这钱我记一辈子,以后十倍还你。”
那天傍晚,傅和平背着帆布包出门时,看见秦山河蹲在煤棚前,正往他的车筐里塞东西。走近了才发现,是两双新纳的布鞋,鞋底绣着个小小的“傅”字,针脚细密,是胡玉秀和王桂香一起纳的,严晓燕还在鞋帮上绣了朵小兰花,歪歪扭扭却挺精神。
“这是晓燕姐……”傅和平的话没说完,就被秦山河打断:“穿上暖和,汽修厂地上凉。”他往傅和平兜里塞了个油纸包,里面是叶紫苏烤的红薯干,硬得像木头,却带着太阳的味道。
傅和平的眼泪突然掉下来,砸在布鞋上,洇出小小的深色。他想起今早楚红军来找他,往他包里塞了把扳手,是部队淘汰下来的,还能用,说“拧不动螺丝就用这个砸”,转身时的背影比平时挺直了三分。
汽修厂的钟声敲响时,傅和平骑着自行车穿过胡同,车筐里的布鞋随着颠簸轻轻晃,像两只不会飞的鸟。他摸了摸兜里的信封,十五块六毛的稿费被体温焐得发烫,突然觉得这自行车蹬起来格外轻,像踩着八号院的月光,往亮处去。
许多年后,傅和平成了汽修厂的老师傅,每次带徒弟,都会指着墙上的奖状说:“当年我刚学徒时,我哥塞给我十五块六,够买三双劳保鞋。”他总在中秋节回八号院,给秦山河带瓶好酒,给胡玉秀捎两斤软和的蛋糕,却从没提过还钱的事——有些情谊,从来不是用数字能算清的。
而那双绣着兰花的布鞋,傅和平一直收在樟木箱的最底层,鞋面上的兰花被岁月染成了浅黄,却比任何荣誉证书都珍贵。他后来给儿子取名“傅念秦”,谁问都只说“念着点老理儿”,却在某个深夜,对着月光摩挲着鞋面上的针脚,突然明白有些名字,早被刻在了心尖上,像煤棚里的炭火,就算烧成了灰,也暖了一辈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