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3年的初冬来得早,皇城根八号院的老槐树落尽了叶子,光秃秃的枝桠在灰蓝色的天上勾出疏朗的网。楚红岭缩着脖子蹲在煤棚后面,手里攥着哥哥楚红军的弹弓,槐木把手上还留着哥哥的体温。弹弓的皮筋是新换的自行车内胎,弹性足得能把石子射到老槐树顶——这是楚红军昨天刚做好的,藏在床底下的木箱里,上面还压着父亲从军区带回来的铜制望远镜。
“红岭!看见我弹弓没?”楚红军的声音从月亮门那边传过来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耐烦。楚红岭赶紧把弹弓往棉袄里塞,袖口沾着的煤渣蹭在蓝布罩衣上,像朵没开的墨菊。她看见哥哥背着书包往院外走,军绿色的书包带子上挂着个搪瓷缸子,是父亲部队发的那种,缸底还留着昨天泡过的茶叶渣——父亲说这缸子跟着他在朝鲜战场上待过,楚红军宝贝得不行。
等楚红军的脚步声消失在胡同口,楚红岭才溜出来。院里的水龙头冻了层薄冰,她哈着白气摸了摸,冰凉的铁管硌得手心发麻。晾衣绳上挂着秦家奶奶的蓝布帕子,被风吹得猎猎响,帕角绣着的梅花在阳光下闪着光——那是秦山河的母亲绣的,去年楚红岭生日时,老太太还送了她块同款的,被她当成宝贝压在枕头底下。
“瞄准那只灰鸽子。”楚红岭踮着脚往老槐树上瞅,树杈上落着几只肥硕的鸽子,咕咕的叫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响。她学着哥哥的样子把石子架在皮筋上,胳膊往后拉时,棉袄的袖子卡在了弹弓把手上,害得她手一抖,石子“嗖”地飞出去,没打着鸽子,倒直奔秦山河家的玻璃窗而去。
“啪嚓——”清脆的碎裂声像块冰砸在水面上。楚红岭吓得腿一软,蹲在煤棚后面不敢出声。秦山河家西厢房的玻璃窗破了个洞,玻璃碴子落了一地,窗台上那盆秦奶奶养的文竹,叶子被震得簌簌往下掉。她看见秦山河正坐在窗边看书,蓝布衬衫的袖子挽到胳膊肘,露出的手腕上沾着点墨迹——那是他写毛笔字时蹭的,楚红岭昨天还看见他帮叶紫苏抄课文,字迹漂亮得像印上去的。
秦山河放下书走出来,手里还捏着支毛笔。他看见地上的玻璃碴子,又抬头望了望老槐树,目光最后落在煤棚后面露出的半截红头绳上——那是楚红岭的小辫梢,昨天她妈刚给她扎的,红得像团小火苗。
“出来吧。”秦山河的声音很温和,听不出半点生气的意思。他弯腰捡起块较大的玻璃碎片,手指被划了道小口子,血珠像颗红玛瑙滚落在青石板上。
楚红岭磨磨蹭蹭地从煤棚后面挪出来,头埋得快碰到胸口。弹弓从棉袄里滑出来,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皮筋还在微微颤动。“对不住秦大哥,”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,“我不是故意的,我哥知道了会揍我的,我爸要是晓得了,肯定要罚我站军姿。”
秦山河捡起弹弓,用没受伤的手摩挲着槐木把手:“你哥的弹弓做得挺结实。”他的指尖划过皮筋接口处的线绳,那是楚红军用粗麻线缠的,密密麻麻绕了好几圈,“上次他用这弹弓打下来只斑鸠,还给了我们家半只呢——你爸尝了还说,‘这小子准头随我’。”
楚红岭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:“我哥总说我笨,连弹弓都不会用。”她想起昨天哥哥帮叶紫苏修钢笔,自己凑过去想看,被哥哥推了一把,说“小丫头片子懂啥”。那时候叶紫苏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,手里的钢笔帽在阳光下闪着光,而父亲恰好从军区回来,看见这场景只是笑了笑,说“红军这小子,随我年轻时候”。
秦山河突然蹲下来,把弹弓递还给她:“来,我教你。”他的手握住楚红岭的小手,教她把石子摆正,“胳膊别晃,瞄准的时候闭一只眼。你爸打枪是不是也这样?”
“像这样。”秦山河帮她把胳膊往后拉,力道刚刚好。松开手时,石子“嗖”地飞出去,虽然没打中鸽子,却擦着树杈飞了过去,比刚才那次准多了。
“哇!”楚红岭的眼睛亮了,刚才的害怕忘得一干二净。她抢过弹弓又试了一次,这次石子落在离鸽子不远的树枝上,惊得鸽子扑棱棱飞了起来。
秦山河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:“比刚才强多了,多练几次就准了。”他起身往屋里走,很快拿了块新玻璃和瓶胶水出来,“这玻璃是上个月刚换的,我妈说冬天漏风,特意买的厚的。你爸上次来还说,‘得把窗户糊严实,不然老太太该着凉了’。”
楚红岭看着他踮脚往窗户上糊玻璃,蓝布衬衫的后襟沾了点灰尘,是刚才捡玻璃碴子时蹭的。她突然说:“秦大哥比我哥好。”声音不大,却在安静的院子里听得清清楚楚。
秦山河的动作顿了一下,随即又继续糊玻璃:“你哥是嘴硬心软,上次你发烧,他背着你跑了三站地去医院。你爸知道了,嘴上骂他‘毛躁’,转头就给你买了新的暖水袋。”他想起楚红军把楚红岭抱回来时,军绿色的背心全湿透了,却还嘴硬说“这丫头真沉”。
楚红岭没说话,蹲在地上帮着捡玻璃碴子。她的小手被划了道小口子,却咬着牙没吭声——这是父亲教她的,说“将军的女儿不能怕疼”。秦山河看见后,赶紧拉她到水龙头底下冲,冰凉的水激得楚红岭一哆嗦,却乖乖地伸着手,看着秦山河从口袋里掏出块蓝布帕子,小心翼翼地帮她包好伤口。
“这帕子给你吧。”秦山河把帕子系成个漂亮的蝴蝶结,帕角的梅花正好落在她的手背上,“比你哥那从军训服上撕的布条子好看。”
院门口传来自行车铃铛响,楚红军来了。他一进院就看见秦山河家的窗户,脸瞬间沉了下来:“楚红岭!是不是你干的?”
楚红岭吓得往秦山河身后躲,却被秦山河轻轻推了出去。“是我刚才打鸽子不小心打碎的,”秦山河拍了拍楚红军的肩膀,“我已经换好新玻璃了,红岭还帮我捡了玻璃碴子呢。”
楚红军愣了愣,看着妹妹手背上的蓝布帕子,又看了看秦山河手上的伤口,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苹果塞给楚红岭:“给,奖励你的。”苹果上还带着片叶子,是他早上在学校门口买的——父亲每周给的零花钱,他总想着分妹妹一半。
那天傍晚,楚红岭把弹弓还给哥哥时,发现皮筋接口处多了圈细细的红线——那是她偷偷从自己的红头绳上剪下来的。楚红军接过弹弓时愣了愣,却什么也没说,只是把弹弓重新藏回床底下的木箱里,压在父亲送的望远镜下面,像是藏了个小小的秘密。
秦山河家西厢房的玻璃窗上,新换的那块玻璃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