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3年的秋汛来得猝不及防。后半夜的暴雨像老天爷撕破了口袋,把皇城根八号院的青砖地浇得透湿。秦山河被院里的惊呼声吵醒时,窗纸已经被泡得发涨,糊在木框上的糨糊顺着墙根往下淌,在炕边积成小小的水洼。
“山河!快起来!”母亲的声音裹着雨声撞进来,手里的马灯在墙上晃出摇曳的光,“水漫进院子了,你奶奶还在西厢房!”
秦山河抄起炕边的蓝布褂子就往外冲。院里的积水已经没过脚踝,青石板上的青苔滑得像抹了油。老槐树的枝桠被风吹得狂舞,叶子上的泥水甩在“全院共用”的水龙头上,铁管发出哐当哐当的响,像是在哭。他看见严晓燕正踮着脚往台阶上挪,手里抱着个铁皮饼干盒——那是秦奶奶装降压药的,盒盖上还贴着1958年的奖状剪角。
“晓燕姐,我奶呢?”秦山河的裤脚瞬间被泡透,冰凉的水顺着小腿往上爬。西厢房的门已经被积水堵死,木框缝里往外冒水泡。
“在里屋炕桌上坐着呢,”严晓燕的额前碎发全湿了,贴在脸上像片深色的蛛网,“我刚才想背她出来,老太太说啥要拿她的针线笸箩。”话音未落,西厢房的窗户“哐当”一声被冲开,浑浊的黄水流涌了出来,带着股煤棚里的烟火气——那是去年冬天没烧完的煤渣,此刻全浮在了水面上。
“秦奶奶!抓住我的手!”严晓燕已经爬上窗台,半个身子探进屋里。秦山河看见母亲举着马灯跟在后面,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水面上,瞬间就灭了,像颗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。
就在这时,院门口传来震天响的吆喝:“八号院的都搭把手!子弟兵来抢险了!”
秦山河回头,看见楚红军扛着块木板冲进院,军绿色的背心被雨水浇得透湿,贴在背上显出紧实的轮廓。他身后跟着七八个穿雨衣的战士,手里的铁锹在水里划出哗哗的响。“西厢房地势低,先把老人孩子转移到门楼!”楚红军的声音带着喘,木板“咚”地砸在水里,溅起的泥水打在秦山河脸上,带着股熟悉的皂角味——那是楚家常用的洗衣皂,宫晚秋总说“当兵的就得干干净净”。
“紫苏还在北屋!”叶紫苏的母亲突然从东厢房跑出来,手里的花布包袱浸了水,变得沉甸甸的。北屋是全院最靠里的房子,此刻已经看不见窗台,只有叶紫苏窗台上那盆海棠,花盆在水里浮浮沉沉,粉白的花瓣散了一地。
秦山河没多想,转身就往北屋蹚。北屋的门被水压得死死的。秦山河用肩膀撞了三下才撞开条缝,浑浊的水瞬间涌了出来,带着股淡淡的墨水味——那是叶紫苏的蓝黑墨水,她总爱在练字时打翻墨水瓶,楚红军每次都抢着帮她收拾,说“女孩子家手笨”。
“叶紫苏!”秦山河在水里摸索着,指尖突然碰到片湿漉漉的衣角。他一把抓住往回拽,叶紫苏“哎哟”一声撞进他怀里,手里还紧紧攥着个画夹,防水布罩被泡得发胀。“你咋不往外跑?”秦山河的声音有点急,伸手把她往背上托,“抓紧了!”
叶紫苏的胳膊圈住他脖子时,秦山河闻到她头发上的肥皂味,和楚红军身上的一模一样。他突然想起去年冬天,叶紫苏在院里扫雪,楚红军假装路过,把自己的棉手套摘下来塞给她,说“我不冷”,转头却往手上哈着白气跑进煤棚。
“秦大哥!这边!”楚红军的声音在前面响起来。他正指挥战士们搭木板桥,脚在水里一趟一趟地踩,军绿色的胶鞋灌满了泥,每走一步都发出“咕叽”的响。看见秦山河背着叶紫苏,他手里的木板顿了顿,随即又大声喊:“小心脚下的石板!有块松动的!”
秦山河顺着他的话往旁边挪了挪,果然避开了块翘起来的青石板。水已经没过腰,冰凉的水流顺着裤腰往里灌,他却觉得后背暖暖的——叶紫苏的眼泪落在他衬衫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,像朵没绽开的花。
“奶奶!”严晓燕扶着秦奶奶从西厢房出来了。老太太手里紧紧抱着她的针线笸箩,里面的顶针在水里闪着光——那是秦爷爷留下的,黄铜的顶针上刻着“民国三十七年”,是当年从老家逃难时唯一带出来的物件。楚红军赶紧迎上去,蹲下身就想背老太太,秦奶奶却摆摆手,指着严晓燕说:“让晓燕扶着,她稳当。”
严晓燕的脸有点红,扶着秦奶奶的手紧了紧。
“搭好啦!”战士们喊着,把最后一块木板铺在了门楼和中院之间。秦山河背着叶紫苏刚踏上木板,就听见身后“哗啦”一声——叶紫苏的画夹掉进了水里。楚红军二话不说扎进水里摸索,军绿色的背心在浑浊的黄水里像片叶子,手在泥里刨得通红。
“找到了!”楚红军举着画夹站起来,防水布罩虽然湿了,里面的画却没进水。叶紫苏从秦山河背上滑下来,刚想说谢谢,却看见楚红军已经转身去帮严晓燕扶秦奶奶,后脑勺的头发上沾着片海棠花瓣,不知道是啥时候挂上的。
雨渐渐小了。站在门楼的高台上往下看,八号院像个灌满水的聚宝盆,秦奶奶的茉莉、叶紫苏的海棠、楚红军家晾衣绳上的衬衫,全在水里漂着,倒像是一家人。秦山河低头看自己的裤脚,发现叶紫苏的画夹蹭上了块墨渍,和他去年帮叶紫苏捡画时蹭上的那块,正好在同一个位置。
楚红军突然递过来块粗布毛巾,是部队发的那种,边角已经磨毛了。“擦擦吧。”他的声音有点哑,眼睛却没看秦山河,而是望着水里那盆还在漂的海棠。秦山河接过毛巾时,指尖碰到了他的,两个人都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手,随即又都笑了——那笑声混着远处的雷声,在湿漉漉的空气里荡开,像句藏了很久的心里话。
严晓燕扶着秦奶奶坐在门楼的台阶上,老太太正颤巍巍地从针线笸箩里拿出顶针,说“等水退了,给红军补补他那件磨破的袖口”。叶紫苏蹲在旁边,小心翼翼地翻开画夹,最上面那张画的是八号院的老槐树,树下站着三个模糊的影子,像是她,又像是楚红军和秦山河。
秦山河靠在门墩上,看着齐腰深的水慢慢退去,露出青石板上那些熟悉的刻痕——有他小时候画的棋盘,有楚红军量身高的记号,还有叶紫苏偷偷刻的小小的“苏”字。他突然觉得,这院子里的水,就像他们仨之间那些没说出口的话,看着浑浊,底下却藏着说不清的默契,在皇城根的青砖缝里,慢慢往下渗,慢慢扎了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