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4年中秋的月亮像块被擦亮的银盘,把八号院的青砖地照得像铺了层白霜,连公用水龙头的铁管都裹着层银辉,滴下的水珠在月光里串成线,“滴答、滴答”落在石槽里,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亮,像谁在数着时辰。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织成网,把煤棚的铁皮顶罩得严严实实,去年冬天傅和平堆的煤渣堆,此刻像座小小的银山。
孙丝蕊家东厢房的灯亮得扎眼,糊着高丽纸的窗户上映着两个晃动的影子,一个坐着一个站着,胳膊不时高高扬起,是她爸正给胡玉秀比划南方的竹楼。“那柱子粗得要两人合抱,底下架空着,能养水牛、堆柴火,夏天凉快得很!”他的山东口音里混着点苏州腔,嗓门亮得能传到中院,惊得胡玉秀手里的铜烟袋锅“当啷”掉在炕桌上,烟丝撒了一桌子,像撒了把黑星星。
胡玉秀慌忙弯腰去捡烟袋锅,手腕上的银镯子蹭到炕沿,发出细碎的响。她的蓝布褂子上还沾着白天包月饼的面粉,在灯光下泛着白,领口别着的银锁片是秦山河爷爷给的,据说能辟邪。“柱子底下养牛?那草料不得堆一院子?”她的声音里满是惊奇,手指在烟袋锅上摩挲着,那是秦金斗生前用了三十年的物件,铜锅被摩挲得发亮,像块温润的玉。
窗台上的煤油灯芯“噼啪”爆了个灯花,把两人的影子拉得更长。孙丝蕊妈端着盘桂花糕进来,蓝布帕子在腰间晃悠,帕角绣着的太湖石图案在灯光下若隐隐现。“胡大姐尝尝这个,俺们苏州的手艺。”她把盘子往炕桌上放,瓷盘碰到炕桌的声响惊飞了窗台上的夜蛾,翅膀扑棱棱撞在窗纸上,像片被风吹动的叶子。
东厢房的门没关严,传出孙丝蕊爸的大嗓门:“等开春我捎些竹篾来,给孩子们编个竹床,搁在院里乘凉,舒坦着哩!”胡玉秀的笑声跟着飘出来,带着铜烟袋锅的焦味,惊得煤棚顶上的野猫“喵”地一声蹿了,踩着瓦片的声响像串碎珠子滚过。秦山河蹲在假山后,听见胡玉秀说“那可得让你家丝蕊多讲讲南方的新鲜事”,心里突然想起孙丝蕊刚来时,攥着苏州刺绣手帕哭鼻子的模样,倒像上辈子的事了。“紫苏姐,你闻这味儿。”孙丝蕊踮着脚往叶紫苏手里塞了个油纸包,里面的桂花糕还带着温乎气,甜香混着她发间的茉莉香,在风里缠成了线。她的蓝布褂子是新做的,领口绣着苏州特有的缠枝纹,是她妈连夜赶出来的,针脚细得像蚊子腿。
叶紫苏刚咬了口桂花糕,就看见秦山河蹲在煤棚前,正往傅和平的工具箱里塞东西。傅和平的工装裤沾着机油,是刚从汽修厂加班回来,手里还攥着给楚红岭做的弹弓,木柄磨得发亮。
“这是我爸带的芝麻糖,你拿回去给婶子尝尝。”孙丝蕊的声音带着点苏州口音的软糯,往傅和平兜里塞了个铁皮盒。盒子上印着西湖断桥,是她爸单位发的,里面的芝麻糖裹着绵白糖,能拉出半尺长的丝。
傅和平的脸腾地红了,比院门口的灯笼还亮。他想起三年前孙丝蕊爸妈走时,小姑娘抱着他的腿哭,辫梢的白蝴蝶结蹭得他手背发痒;想起自己每天帮她家挑水,孙姥姥总往他兜里塞炒黄豆,说“和平这孩子实诚”。
“孙姐,这太金贵了……”傅和平往回推,手指碰到铁皮盒的棱角,突然想起上次去供销社,看见芝麻糖要凭工业券,一块能抵三天的口粮。孙丝蕊却已转身跑开,蓝布褂子的后襟沾着片桂花,是从糕上掉的,像只停在衣料上的黄蝴蝶。
秦山河蹲在老槐树下,把这一切看得真切。他手里捏着孙丝蕊给的橄榄,涩味过后泛着清甜,像极了那年冬天,孙丝蕊趴在窗台上哭,他往她兜里塞的那颗水果糖——也是这样,先涩后甜,余味能绕着煤棚转三圈。
“和平,你那工具箱该上油了。”秦山河突然开口,看着傅和平把铁皮盒往最底层藏,动作轻得像怕惊着谁。傅和平“嗯”了一声,从兜里掏出块粗布擦弹弓,布上的机油蹭在木柄上,倒像裹了层琥珀。
王桂香端着盘月饼经过,看见孙丝蕊正给严晓燕梳辫子,把新买的红绒花别在她发间。“这苏州丫头,手巧得跟绣娘似的。”王桂香的嗓门亮得像喇叭,却往孙丝蕊手里塞了块冰糖,“给你爸泡水喝,败败火。”
孙丝蕊爸突然从东厢房出来,手里举着串腊肉,油星子在月光下闪着光。“胡大姐,尝尝这个,俺们那旮沓都挂房梁上熏。”他的山东口音混着苏州话,逗得院里人都笑了。胡玉秀慌忙摆手,却被孙丝蕊妈往兜里塞了把干辣椒,说“炖萝卜时放两个,赛人参”。
傅和平回到家时,他妈正蹲在灶台前烙饼,玉米面里掺了榆树叶,闻着有点涩。他把铁皮盒往桌上一放,芝麻糖的甜香瞬间盖过了饼味,他妈手里的擀面杖“哐当”掉在地上:“这是……哪来的?”
“孙姐给的。”傅和平低头烧火,柴火噼啪响里,听见他妈叹了句“多好的姑娘”。他往灶膛里添了块煤,火光映着铁皮盒上的断桥,突然觉得那桥洞像极了八号院的月亮门,无论走多远,总能照着回家的路。
后半夜起了风,孙丝蕊被院里的动静吵醒,看见傅和平蹲在她家窗台下,往窗缝里塞了个东西。她悄悄捡起来,是用红绳捆着的半块月饼,芝麻馅的,上面还留着牙印——准是傅和平自己啃了一半,又舍不得了。
许多年后,傅和平的儿子傅念秦在整理旧物时,从个褪色的铁皮盒里倒出张糖纸,上面的芝麻粒还粘在纸上,像撒了把碎星。傅和平摸着糖纸,突然想起1964年的中秋,孙丝蕊往他兜里塞铁皮盒时,辫梢的茉莉落在他手背上,那点香,比芝麻糖还甜,在记忆里存了一辈子。
而孙丝蕊后来成了刺绣艺人,每次绣桂花图案时,总会想起那个夜晚。傅和平红着脸说“谢谢孙姐”的模样,秦山河往工具箱里塞糕点的背影,还有叶紫苏嘴角沾着的桂花屑,像幅藏在时光里的绣品,针脚里全是八号院的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