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4年除夕的雪粒子裹着年味,在八号院的门墩上积了层白,像撒了把绵白糖。青白石的门墩被雪盖得半隐半现,楚红军小时候刻的歪歪扭扭的五角星,此刻只露出个尖角,倒像块藏在雪里的糖。风卷着雪沫子往人脖子里钻,胡同里飘着各家炒瓜子的焦香,混着煤棚里飘来的烟火气,在空气里熬成了锅稠得化不开的甜粥。
楚红军蹲在胡同口的老槐树下,军绿色棉袄的领口立得老高,遮住半张脸。棉袄里揣着个油纸包,棱角把衣襟顶得鼓鼓囊囊,像藏了只扑腾的小鸽子。他时不时往怀里按按,生怕里面的宝贝被冻着——三挂“大地红”缠得整整齐齐,红绸子扎的结在雪光里亮得晃眼,还有支“窜天猴”裹在最中间,炮筒比拇指还粗,是他爸托部队战友从天津弄来的,引信上还沾着点防潮的蜡油,据说响起来能把院顶的瓦片震得发颤,比供销社凭票供应的那些“小鞭炮”响三倍不止。
老槐树的枝桠上挂着严晓燕系的红布条,被风吹得“哗啦啦”响,像面迷你的红旗。楚红军往院里瞟了眼,北房的玻璃窗上映着胡玉秀贴的福字,倒着贴的,红得像团火。秦山河家的烟囱正冒着烟,烟圈在雪地里散得慢,像谁在天上写的省略号——准是胡玉秀在蒸馒头,每年除夕她家的碱面总放得正好,馒头出锅时暄得能弹起来。
“楚红军,你藏啥好东西呢?”傅和平扛着捆柴火从胡同口进来,棉袄上沾着黑煤渣,是刚从煤棚搬完煤。他的棉鞋里垫着层稻草,是他妈用旧麻袋拆的,走在雪地上“咯吱咯吱”响,像只笨拙的熊。
楚红军往旁边挪了挪,把油纸包往怀里又塞了塞:“没你的事,赶紧回家吃饺子去。”话虽硬气,眼角却往南房的方向瞟——叶紫苏家的烟囱刚冒起烟,想必周敏正在炸丸子,去年她炸的素丸子里放了胡萝卜,甜津津的,楚红军假装路过讨了三次,被宫晚秋笑“没出息”。
雪粒子突然密了,打在楚红军的军帽上,簌簌响得像撒豆子。他把油纸包掏出来,借着雪光数了数“大地红”的响数,又摸了摸“窜天猴”的炮筒,冰凉的铁皮上沾着他的体温。去年除夕他放的鞭炮太哑,被傅和平笑了半宿,今年非要让全院都听见响——尤其是南房的那扇窗,叶紫苏总爱在窗台上摆盆兰草,此刻准被雪盖着,等烟花炸开时,说不定能惊得兰草抖落层雪,像给她拜年。
胡同深处传来严晓燕的吆喝声,喊傅和平回家吃饺子。楚红军赶紧把油纸包揣回怀里,军绿色棉袄的口袋被撑得变了形。他看见秦山河抱着捆松枝从院里出来,松针上的雪落在他的蓝布棉袄上,像撒了把碎银——那是要插在门楣上的,老北京的规矩,除夕插松枝,来年日子旺。
楚红军突然往秦山河身后躲了躲,军帽上的雪沫子掉在脖子里,凉得他一缩。秦山河回头瞪了他一眼,却往他手里塞了个烤红薯:“我姥蒸的,揣着暖乎。”红薯烫得楚红军直搓手,却舍不得往嘴里送,只把它贴在冻得发僵的脸颊上,甜香混着烟火气,突然觉得这除夕的雪,好像也没那么冷了。“楚红军,你敢在院里放,王桂香准得拿擀面杖追你。”严晓燕抱着捆红绳从北房出来,要去给老槐树系新桃符。她的蓝布棉袄罩着件红马甲,是周敏用边角料拼的,针脚歪歪扭扭,却比任何新衣裳都惹眼。
楚红军没接话,手指在“窜天猴”的引信上蹭来蹭去。那引信浸过桐油,在雪夜里亮得像根金丝。他往叶紫苏家南房的方向瞟了眼,窗纸上贴着严晓燕剪的窗花,是只歪歪扭扭的喜鹊,被屋里的灯光映得发红。
傅和平扛着半捆柴火从煤棚出来,棉袄上沾着黑灰,活像刚从煤堆里钻出来。“我妈包了酸菜饺子,一会儿给你家送点。”他往楚红军手里塞了个烤红薯,是用煤炉余烬煨的,焦皮裂开,露出里面的金黄。
楚红军咬着红薯,突然从怀里掏出“窜天猴”,往雪地里一插。“看好了!”他划着根洋火,火苗在风里抖得像条小蛇,刚碰到引信就被吹灭。傅和平赶紧用棉袄兜住风,火光明明灭灭间,楚红军的脸映得通红,像贴在门楣上的福字。
“咻——”“窜天猴”突然腾空而起,拖着金色的尾巴直奔南房窗口。叶紫苏正坐在灯下缝补秦山河的旧褂子,针脚刚落在肘部的破洞上,就被窗外炸开的烟花惊得手一抖,针扎在指尖,血珠滴在布上,像朵没开的红梅。
“楚红军你疯了!”叶紫苏往窗外喊,声音却被接二连三的鞭炮声吞没。楚红军的笑声裹着雪粒子飘进来,军绿色棉袄的后襟沾着片烟花纸,像只停在衣料上的蝴蝶。她看见严晓燕举着扫把追出来,楚红军却绕着老槐树跑,棉袄下摆扫起的雪沫子溅在秦山河的棉鞋上。
秦山河蹲在花园凉亭里,手里攥着挂小鞭炮,引线短得像根火柴。这是他用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买的,响儿不大,却缠得紧实,像串小小的金元宝。他望着南房窗口的光亮,突然划着火柴,鞭炮“噼里啪啦”地炸起来,火星落在雪地上,烫出一个个小黑点。
叶紫苏的目光从楚红军那边挪过来,正撞见秦山河往凉亭柱后躲,蓝布棉袄的衣角被鞭炮火星烫出个小洞,他却浑然不觉。花园里的雪被鞭炮震得簌簌落,落在秦山河埋《八旗通志》的青石板上,像给那秘密盖了层棉被。
“吃饺子喽!”胡玉秀的嗓门穿透了鞭炮声,北房的灯光突然亮得晃眼。楚红军趁机往叶紫苏窗台上放了个纸包,里面是块水果糖,糖纸印着“橘子味”三个字,是他从部队大院年货里省的。转身时,他的军绿色腰带蹭到晾衣绳,把严晓燕刚挂的红袜子勾了下来,掉进雪堆里,像只受伤的火鸟。
叶紫苏捏着那块水果糖,指尖的血珠沾在糖纸上,晕出个小小的红点。她听见秦山河在花园里咳嗽,大概是被鞭炮烟呛着了;也听见楚红军跟傅和平抢饺子吃,搪瓷碗碰得“叮当”响。窗外的烟花还在绽放,红的、绿的、金的,把八号院的雪都染成了彩色。
后半夜的鞭炮声渐渐稀了,叶紫苏却毫无睡意。她把楚红军送的糖纸夹进秦山河送的诗集里,那页正好印着“灯火阑珊处”,糖纸的橘色和诗集的墨色缠在一起,像谁在纸上画了幅没名字的画。窗台上的积雪开始融化,顺着砖缝往下滴,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,映着天上的寒星,也映着两个少年的影子——一个在煤棚前跺着脚取暖,一个在凉亭柱后呵着白气搓手。
许多年后,叶紫苏在整理旧物时,从那本泛黄的诗集里抖落出张褪色的糖纸。她突然想起1964年的除夕,楚红军炸响的“窜天猴”把窗花震得发抖,秦山河点燃的小鞭炮在雪地里开出金花,而自己攥着那块水果糖,听着两个少年的动静,直到天快亮才睡着。
那天的饺子后来凉了又热,热了又凉。胡玉秀说叶紫苏“准是盼着开春穿新鞋”,却没看见她枕头上的泪痕,像雪地里被烟花烫出的小洞,藏着谁也说不清的心事。老槐树的枝桠上还挂着没炸响的鞭炮,在春风里晃啊晃,像串永远数不完的念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