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5年立春的雪下得绵密,像扯不断的棉絮,把八号院的老槐枝压得弯弯的,枝头垂到离青石板尺许的地方,仿佛伸手就能摸到那层蓬松的白。公用水龙头的铁管裹着层晶莹的冰壳,是昨夜的水珠冻成的,冰壳里还凝着片枯叶,像琥珀里的标本,任凭寒风怎么吹,就是不掉下来。滴水成冰的日子里,连空气都冻得发脆,秦山河往手上呵了口白气,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指尖,继续蹲在煤棚前,往松枝上系红绸子。
那些松枝是今早天没亮就去西山砍的,带着股清冽的松脂香,混着雪水的潮气,闻着让人脑子发亮。最粗的那根有小孩胳膊那么壮,枝桠岔得匀称,胡玉秀早上看见时,用铜烟袋锅敲了敲枝节:“这枝好,立春插门楣上,保准一年不受穷。”枝桠间还沾着未化的雪,在日头下闪着细碎的光,像谁撒了把碎钻,风一吹就簌簌落,掉在秦山河的蓝布棉袄上,化成小小的水痕,很快又冻成了细冰碴。
红绸子是严晓燕从她爸单位讨来的,原本是扎奖状用的,被她剪成了细条,边缘还留着剪刀裁过的毛边。秦山河把绸子在枝桠上打了个蝴蝶结,指尖被冻得发僵,打了三次才系牢。绸子的红在白雪青松间格外扎眼,像团跳动的小火苗,引得煤棚顶上的麻雀探头探脑,扑棱棱飞下来,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方,啄食着地上残留的玉米粒——那是楚红岭昨天喂鸽子时撒的。
煤棚的铁皮顶被雪压得“咯吱”响,傅和平堆的煤渣堆像座小小的黑雪山,旁边还立着把铁锨,锨头冻在地上,楚红军刚才试着拔了拔,没拔动,反倒震落了棚顶的雪,浇了他一脖子,引得严晓燕在旁边笑了半天。秦山河望着南房的方向,叶紫苏家的烟囱正冒着烟,烟圈在冷空气中散得慢,像串没吹完的肥皂泡,他突然想起去年立春,叶紫苏也是这样,趴在窗台上看他插松枝,手里还攥着支没画完的红梅。
“山河哥,帮我扶下梯子。”严晓燕踩着木梯往门楣上挂灯笼,蓝布棉袄的后襟沾着点白灰,是蹭到墙皮了。灯笼是傅和平用竹篾扎的,糊着去年的旧报纸,上面还能看见“劳动最光荣”的标题,被严晓燕用红纸剪的喜鹊贴了大半,倒像幅热闹的拼贴画。
秦山河扶着梯子腿,目光却瞟向南房的窗。叶紫苏正趴在窗台上描红,毛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的沙沙声,混着周敏剁饺子馅的“咚咚”声,在雪地里织成张暖融融的网。窗台上的兰草被雪盖了半株,露出的叶片却绿得发亮,是叶紫苏昨天特意搬到向阳处的。
楚红军扛着半袋白面进了月亮门,军绿色棉袄上的雪化成水,在青砖地上洇出串深色的脚印。“我爸单位发的福利,分你家点。”他把面袋往秦山河怀里一塞,转身时撞在门墩上,青白石的裂痕又扩了点,去年他练铁砂掌时拍的那道。
胡玉秀从北房出来,手里的铜烟袋锅冒着白气:“小红军有心了,进来喝碗姜茶。”楚红军的耳朵腾地红了,往南房的方向瞟了眼,叶紫苏的身影正好从窗后闪过,毛笔掉在桌上的声响都听得见。
傅和平推着自行车进来时,车筐里装着个铁皮桶,里面是他妈熬的腊八粥,黏糊糊的冒着热气。“孙姐说要放桂圆,我特意绕到供销社排队买的。”他的棉鞋在雪地里踩出深深的印,鞋帮上补着块黑布,是叶紫苏给缝的,针脚比王桂香纳的鞋底还细密。
孙丝蕊拎着个竹篮从东厢房出来,篮里的桂花糕冒着白气,是她妈用南方带来的糯米做的。“紫苏姐说要教我剪窗花,你们来评评谁剪得好。”她的苏州口音裹着甜味,辫梢的红绒花沾着雪,像朵刚开的红梅。
叶紫苏终于从南房出来,手里捏着两张剪好的福字,一张倒着剪的,一张正着剪的。“我妈说倒着贴才吉利。”她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张,指尖的墨渍蹭在他的蓝布棉袄上,像朵小小的墨梅。楚红军突然凑过来:“我看看,叶紫苏你这剪的是喜鹊还是乌鸦?”
“你才是乌鸦嘴!”叶紫苏往他胳膊上拍了一下,却把另一张福字往他兜里塞,“给你家贴门上去,省得你总说不吉利的话。”楚红军的手往兜里一摸,触到片冰凉的东西,是枚毛主席像章,边角磨得发亮——是去年叶紫苏送他的,一直揣在贴身的兜里。
秦山河把松枝往门楣上插,松针上的雪落在他的蓝布头巾上,化成水顺着鬓角流。他看见叶紫苏蹲在凉亭里,正把楚红军送的白面往傅和平的车筐里倒,两人的手碰到一起,像触电似的缩回,却又同时笑出声,惊飞了枝头的麻雀。
严晓燕突然喊:“快看孙姐的新鞋!”孙丝蕊的绣花鞋在雪地里格外惹眼,鞋头绣着太湖石,是她妈连夜绣的,针脚细得像头发丝。“苏州姑娘就是讲究。”王桂香的嗓门亮得像喇叭,往孙丝蕊手里塞了把瓜子,“边嗑边等吃饺子。”
日头爬到头顶时,八号院的炊烟混着松脂香,在雪地上空凝成团白雾。秦山河蹲在假山后,从床板下掏出那本《八旗通志》,书页间夹着片去年的红叶,被雪光映得发红。他想起爷爷说的“旗人讲究的是情义”,突然觉得这话比任何规矩都实在。
叶紫苏端着碗腊八粥过来,往他手里塞:“放了桂圆的,甜得很。”粥碗的热度透过粗瓷传到掌心,秦山河的目光落在她冻红的指尖,那是刚才剪窗花时被剪刀划的小口子,缠着圈蓝布条——是从他的旧褂子上剪的。
楚红军在院里放起了鞭炮,“大地红”的碎屑落在松枝上,像撒了把红珊瑚。他故意往南房的方向多扔了几个,炮仗炸开的火光映在叶紫苏的窗上,把那株兰草的影子投在墙上,晃啊晃的像在跳舞。
许多年后,孙丝蕊在整理旧物时,从本泛黄的剪报里掉出片干枯的松针,上面还缠着点红绸子的线头。她突然想起1965年的立春,秦山河往松枝上系红绸子的认真模样,叶紫苏和楚红军抢福字的嬉闹,还有傅和平车筐里那桶冒着热气的腊八粥——原来有些温暖,就像松枝上的雪,看着清冷,化了却是甜的。
而那扇南房的窗,后来换了玻璃窗,却总在立春这天,摆上株兰草。叶紫苏说“这是老规矩”,却没说每次看见兰草上的雪,总会想起那个雪天,两个少年在院里忙碌的身影,一个系着红绸子,一个放着鞭炮,而她手里的福字,正着贴是年,倒着贴是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