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5年芒种的热风卷着麦香,灌进八号院的月亮门。傅和平站在公用水龙头前,正用胰子搓洗工装裤上的机油渍,泡沫顺着青石板的纹路流,在砖缝里积成小小的白河。他的胸前别着枚崭新的厂徽,“北京汽修厂”五个字闪着光,是今早劳资科刚发的,别针还带着点金属的凉意。
“和平哥,发工资了?”孙丝蕊拎着个竹篮从东厢房出来,篮里的豌豆绿得发亮,是她妈托人从郊区带的。她的蓝布褂子袖口绣着朵小兰花,是叶紫苏教她绣的,针脚歪歪扭扭,却比院里任何一朵花都鲜活。
傅和平的脸腾地红了,往兜里揣了揣钱包——那是用劳保手套的皮子缝的,是楚红岭的手艺,针脚密得像蜘蛛网。“发了,这个月是正式工的工资,我请大伙去老莫。”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手里的搓衣板“哐当”掉在地上,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孙丝蕊的布鞋,鞋面上绣的太湖石洇出片深痕。
北房传来胡玉秀的笑声,说秦山河又在煤棚写诗,把傅和平的工装裤当垫板。傅和平刚要去抢,就见楚红军骑着自行车冲进月亮门,车把上挂着个军绿色的包,里面鼓鼓囊囊的,是宫晚秋给他烙的糖火烧,还热乎着。
“去老莫?算我一个!”楚红军的军绿色褂子敞着怀,露出里面的白衬衫,是罗素梅用部队发的布料做的,领口浆得笔挺,比傅和平的工装体面。他往傅和平肩上拍了拍:“你那点工资留着给婶子买营养品,我爸这个月的津贴刚下来,够咱撮一顿的。”
叶紫苏抱着本《苏联小说选》从南房出来,书页间夹着片去年的枫叶,是秦山河在陶然亭捡的。“我听说老莫的红菜汤最地道。”她的辫梢缠着根红绳,是严晓燕给的,说“系着显精神”,绳头的毛絮沾在书页上,像朵微型的蒲公英。
严晓燕从西厢房跑出来,手里举着件新做的蓝布裙子,是王桂香用严厂长的的确良衬衫改的,腰身收得恰到好处。“算我一个!我还没吃过罗宋面包呢。”她往傅和平手里塞了块水果糖,是楚红军上周塞给她的,说“你不爱吃酸的,这个甜”,此刻转赠出去,倒像传递着什么秘密。
去老莫的路上,楚红军的自行车铃响得像串银珠子。傅和平骑着他那辆修了又修的旧车,车筐里的铁皮饭盒叮当作响,里面装着他妈腌的萝卜干,怕老莫的菜不合口味。秦山河跟在叶紫苏身边,手里的诗集卷成个筒,时不时往纸上写两句,笔尖划过的沙沙声,比自行车的链条声还动听。
老莫的玻璃门映着夕阳,像块巨大的蜜糖。楚红军一进门就喊“要罐啤酒”,惊得穿白大褂的服务员直皱眉。傅和平往菜单上指了指红菜汤和列巴,手指在“罐焖牛肉”三个字上停了停,又赶紧移开——那道菜的价格够他妈买半袋白面。
“都点上!”楚红军把军绿色的包往桌上一倒,露出里面的钱和粮票,“我爸说年轻人就得吃好点。”他往叶紫苏面前推了杯格瓦斯,泡沫沾在她的鼻尖上,像颗晶莹的珍珠,引得严晓燕在旁边“噗嗤”笑出声。
秦山河突然放下手里的面包,黑麦的麦香在他指尖缠绕。“楚红军,你总花家里的钱算什么本事?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让喧闹的桌面瞬间安静,“和平哥第一次领正式工资,这份心意比啥都金贵。”
楚红军的脸腾地红了,像被夕阳烧着了。他攥着钱的手紧了紧,指尖的茧子硌得纸币发皱——那是上周帮部队大院搬物资挣的外快,根本不是父亲的津贴,刚才说大话时,心里虚得像揣了只兔子。
“哎呀,谁付钱不一样。”叶紫苏往秦山河碗里盛了勺红菜汤,甜菜根的甜混着奶油的香,在舌尖漫开来,“和平哥的心意,红军的热情,咱都领了。”她往傅和平手里塞了块列巴,面包的碎屑落在他的工装裤上,像撒了把碎金。
傅和平突然把钱包往桌上一按,里面的钱不多,却码得整整齐齐,最大的票子是张五块的。“这顿必须我请。”他的声音带着股倔劲,像小时候在煤棚里分烤红薯,非要把焦皮给秦山河和叶紫苏,“我现在是正式工人了,能挣钱养家了。”
服务员来结账时,楚红军和傅和平差点抢起来。楚红军的军绿色包掉在地上,滚出颗水果糖,是严晓燕早上塞给他的,糖纸印着“橘子味”三个字,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橙。傅和平趁机把钱塞给服务员,手指触到对方的手套,粗糙得像汽修厂的砂纸。
回家的路上,月光把几人的影子拉得老长。楚红军突然往傅和平兜里塞了个东西:“这个你拿着,我爸战友从苏联带的巧克力。”锡纸在夜色里闪着光,像块藏不住的心事。傅和平往回推,却被秦山河按住手:“拿着吧,这是他的心意,下次让他用自己挣的钱请咱。”
楚红军的耳朵红得像熟透的山楂,却没反驳。他想起上周在汽修厂帮傅和平拧螺丝,对方说“等我转正了,第一个就请你”,那时的夕阳也像今晚这样,把两人的影子焊在车间的水泥地上,像块分不开的铁。
许多年后,傅和平的儿子傅念秦在整理旧物时,从个铁皮盒里翻出张泛黄的老莫账单,上面的“罐焖牛肉”四个字被圈了出来,旁边还有个小小的“付”字。傅和平摸着那张纸,突然想起1965年的芒种,秦山河较真的模样,楚红军泛红的耳根,还有叶紫苏往他碗里盛汤的温柔——原来有些情谊,就像老莫的红菜汤,初尝有点涩,回味却带着甜。
而那张五块钱的票子,傅和平后来夹在了给儿子的成长日记里。他在旁边写了行字:“靠自己挣的钱,花着最踏实。”每年芒种,他都会带着家人去老莫,点上红菜汤和列巴,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模样,总会想起八号院的月光,和那几个吵吵闹闹却又彼此惦记的少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