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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4章 灯下的课本

1965年大暑的蝉鸣裹着暑气,在八号院的老槐树上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。罗素梅蹲在公用水龙头前,正用凉水浸泡毛巾,蓝布校服的袖口沾着粉笔灰,是刚才在学校给学弟讲题时蹭的。她的书包里躺着张北大保送通知书,牛皮纸的封面被汗水洇出片深色,像朵悄悄绽放的墨花。

“素梅姐,你通知书拿反了。”孙丝蕊拎着个竹篮从东厢房出来,篮里的绿豆汤冒着白气,是她妈用苏州的法子熬的,放了冰糖和陈皮,甜得清润。她的辫梢缠着圈白丝线,是叶紫苏给她缠的,说“防蚊子咬”,线头在风里飘得像根细银。

罗素梅慌忙把通知书往书包里塞,手指却被纸页的边角划破,血珠滴在蓝布书包上,像颗没成熟的红豆。“刚发的,还没来得及看。”她往孙丝蕊手里塞了块薄荷糖,是楚红军从部队大院讨来的,说“你总头疼,含着清凉”,糖纸印着“上海制造”,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绿。

南房传来叶紫苏的咳嗽声,她正趴在窗台上整理旧书,竹匾里摊着本《数理化通解》,封面上的钢笔字迹被雨水泡得发蓝,是她爸生前写的批注。周敏在灶台前烙饼,玉米面的香味混着煤烟味,从窗口飘出来,在蝉鸣里缠成了线。

“紫苏姐,傅和平说汽修厂有本苏联教材,问你要不要看。”严晓燕举着根冰棍从西厢房跑出来,冰棍纸是红色的,印着“北冰洋”三个字,在手里化得像条小蛇。她的新布鞋沾着点白灰,是刚才帮王桂香修补屋顶时蹭的,鞋面上绣的小蝴蝶被泥水洇得发暗。

叶紫苏的手突然顿了顿,指尖划过“匀速直线运动”的公式,纸页边缘卷得像只小喇叭。“我可能……不用了。”她的声音轻得像蝉翼,竹匾里的书突然滑下来,砸在窗台上的兰草花盆上,陶土裂开道细缝,像道没说出口的叹息。

罗素梅的心猛地沉了沉,早上在教务处听见主任议论,说叶紫苏因父亲的问题可能无法升学,档案袋被压在最底层,红印章盖得密密麻麻。她攥着书包带的手紧了紧,保送通知书的边角硌得手心生疼,像块烧红的烙铁。

“我去趟学校。”罗素梅突然站起身,蓝布校服的后襟沾着片槐树叶,是刚才蹲在水龙头前时落的。她往校门口跑,军绿色的书包在身后颠得像只雀,里面的通知书随着脚步轻轻颤动,像颗不安的心跳。

校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,里面的藤椅发出“咯吱”的声响,是王校长在跟教导主任说话。“叶紫苏的情况特殊,政策不允许……”罗素梅的脚像被钉在门垫上,门垫上的“欢迎光临”四个字被踩得发白,是她去年用红漆刷的,此刻却红得刺眼。

“王校长,叶紫苏的成绩全校第一。”罗素梅突然推开门,蓝布校服的领口被风吹得敞开,露出里面的白衬衫,是宫晚秋给她做的,针脚比楚红军的军装还整齐。她把自己的保送通知书往桌上拍:“如果只能去一个,我让给她。”

王校长的铜烟袋锅在桌上磕了磕:“傻孩子,这不是让不让的事。”烟丝落在罗素梅的通知书上,像撒了把黑星星,“政策就是政策,情况不一样。”

罗素梅走出办公室时,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条拖在地上的尾巴。她往八号院走,路过供销社时买了本《高考数学题库》,封面印着天安门的图案,是最新版的,花了她半个月的零花钱——那是楚红军帮部队抄材料挣的,硬塞给她的。

叶紫苏正坐在煤棚前的小马扎上,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看物理题,秦山河蹲在旁边,用树枝在地上画受力分析图,枝桠上的蝉蜕晃悠悠的,像个透明的梦。“素梅姐回来了。”叶紫苏往旁边挪了挪,给她腾出块地方,小马扎的藤条磨得发亮,是傅和平用砂纸打了又打的。

罗素梅没说话,往叶紫苏手里塞了本笔记本,里面是她整理的错题集,红笔写的批注密密麻麻,比课本还详细。“我爸说,多做题总没坏处。”她的声音有点哑,往煤堆里塞了块木头,火苗“腾”地窜起来,映得三人的脸发红,像熟透的山楂。

楚红军扛着半袋冰砖进了月亮门,军绿色的保温桶冒着白气,是他爸单位发的福利。“快吃,化了就白瞎了。”他往叶紫苏手里塞了块,冰砖的凉意透过粗布传到掌心,“我爸说,不管考不考学,身体最要紧。”

叶紫苏咬了口冰砖,甜丝丝的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滑,在心里积成个小小的湖。她看见罗素梅的笔记本里夹着张北大的信纸,上面印着未名湖的图案,是楚红军上周去北京饭店办事时顺道买的,说“给素梅姐当稿纸”,此刻却成了错题集的衬页,像片藏在习题里的月光。

后半夜的煤油灯亮得像颗星,罗素梅和叶紫苏趴在南房的炕桌上,共用一块橡皮。周敏端来两碗绿豆汤,说“苏州人讲究大暑喝绿豆汤败火”,碗沿的豁口处包着圈铁皮,是傅和平用汽修厂的边角料敲的,比新碗还结实。

“这个力学题,你看这样解……”罗素梅的笔尖在纸上划过,墨线像条清晰的路,引着叶紫苏往答案走。叶紫苏的手指在“加速度”三个字上点了点,突然想起小时候,父亲也是这样教她做算术题,阳光透过糊窗纸,在算草本上投下温暖的光斑。

许多年后,叶紫苏在整理旧物时,从那本《数理化通解》里抖落出半块冰砖纸,上面还留着淡淡的奶渍。她突然想起1965年的大暑,罗素梅往她手里塞笔记本的力道,煤棚里跳动的火苗,还有楚红军扛着保温桶的背影——原来有些情谊从不用挂在嘴边,就像灯下的课本,沉默着,却照亮了前路。

而那本错题集,罗素梅一直留在身边。北大毕业后,她成了物理系的教授,每次给学生讲受力分析时,总会想起煤棚前的月光,和两个女孩共用一块橡皮的夜晚。老槐树的蝉鸣年复一年,八号院的故事,就在这沙沙的笔尖声里,写了一页又一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