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6年的秋夜闷热得像口密不透风的缸,八号院的老槐树叶子纹丝不动,连公用水龙头滴下的水珠都悬在半空似的,落得格外慢。楚红岭蹲在自家窗根下,槐木窗棂的影子在她蓝布小褂上投下格子,像张没系紧的网。
屋里的煤油灯芯“噼啪”爆了个花,楚红军的声音混着烟味钻出来:“明儿一早,跟他们去秦家……那些旧书旧画,留着也是祸根。”军绿色的裤腿影子在墙上晃了晃,像棵被风刮得歪歪扭扭的树。
楚红岭的手猛地攥紧了窗台上的月季花叶子,刺扎进掌心,疼得她差点喊出声。花盆是傅和平妈给的,粗陶的,边缘裂了道缝,她总爱往里面偷偷埋糖纸,此刻那些玻璃糖纸在土里泛着微光,像些藏不住的心事。
“小红军,别惹你爸生气。”宫晚秋的声音软得像团棉花,“秦家那老爷子以前救过你爸的命……”话没说完就被楚红军打断:“现在讲这些没用!街道上都传遍了……”
楚红岭的脚像踩着团火,悄没声地往后退。她的小布鞋是叶紫苏给纳的,鞋底钉着层轮胎皮,走在青石板上连只猫都惊不醒。月亮门的门墩后还藏着她白天塞的半块窝头,是给秦山河家的老猫留的,此刻摸起来已经硬邦邦的,像块冻住的石头。
八号院的门虚掩着,门轴“吱呀”响了半声,被楚红岭用唾沫抹了抹,突然就顺溜了。煤棚后的阴影里,傅和平攒的碎木头堆得像座小山,她去年藏的铁皮青蛙还在里面,上弦的钥匙早锈住了,却依然是她和秦山河的秘密。
“秦大哥!”楚红岭往北房的窗下跑,声音压得像蚊子哼。窗纸上映着胡玉秀的影子,正佝偻着背缝补什么,铜烟袋锅的火光忽明忽暗,在纸上投下颗跳动的星。窗台上的仙人掌开了朵嫩黄的花,是秦山河从西山挖的,她说像只小喇叭,总能吹出好听的调子。
秦山河从月亮门后闪出来,蓝布褂子的袖口卷着,露出半截被书硌红的胳膊。他刚把爷爷留下的《八旗通志》往煤堆深处埋,手上还沾着黑灰,在月光下像戴了副薄手套。“红岭?这么晚咋来了?”
楚红岭的舌头突然打了结,手指着自家的方向,半天说不出话。她看见秦山河的耳朵上还别着支铅笔,是她上周送的,笔杆上刻着歪歪扭扭的“山”字,此刻在月光下亮得像根银簪。
“我哥……我哥他们要……”楚红岭的眼泪突然掉下来,砸在秦山河的手背上,烫得他一哆嗦。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,秦山河背着她去医院,后背的脊梁骨硌得她生疼,却比家里的棉絮还暖和。
远处传来楚红军的吆喝声,大概是在清点什么东西,声音撞在院墙上,弹回来碎成片。秦山河突然把楚红岭往假山后拽,石缝里的野草刮着她的小腿,痒得像有小虫子在爬。
“红岭别怕。”秦山河蹲下来,用袖口擦她的脸,粗布蹭得脸颊发疼,却比妈妈的手绢还温柔。他的手指触到她的辫子,红头绳是严晓燕给的,说“系着显精神”,此刻却松松垮垮的,像条快要睡着的小蛇。
楚红岭突然想起五岁那年,秦山河在老槐树下埋“宝藏”,把块碎银塞给她:“红岭保管,等你长大了换糖吃。”那碎银现在还压在她的枕头下,被体温焐得发亮,比任何宝贝都金贵。
“他们要去你家……翻东西。”楚红岭终于说顺了嘴,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槐树叶,“我听见我哥说的,明早天不亮就来。”她往秦山河手里塞了个东西,是块半融化的水果糖,是楚红军给的,她一直没舍得吃,糖纸在他掌心洇出个小小的红点。
秦山河的手突然紧了紧,把楚红岭往怀里一抱。她的脸正好撞在他的胸口,蓝布褂子上有股松脂的清香,是刚从西山砍的松枝上蹭的。“红岭是好姑娘。”秦山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,像老槐树的根,稳稳地扎在她心里。
楚红岭的脸腾地红了,比严晓燕胳膊上的红布还艳。她的耳朵贴在秦山河的心跳处,“咚咚”的声比过年的鞭炮还响,震得她鼻尖发麻。她偷偷往他的褂子里塞了个小布包,是她攒的几枚毛主席像章,最上面的那枚缺了个角,却是她最宝贝的。
“快回去吧,别让你妈担心。”秦山河把楚红岭扶起来,往她兜里塞了个烤红薯,是胡玉秀刚煨好的,焦皮裂开道缝,露出里面的金黄。“顺着墙根走,别出声。”
楚红岭往月亮门挪,脚步像踩着棉花。她回头望,看见秦山河正往煤棚里钻,蓝布褂子的后襟沾着片槐树叶,像只停在上面的绿蝴蝶。北房的灯突然灭了,胡玉秀的影子消失在窗纸上,只剩下铜烟袋锅的火光,在黑暗里亮了又亮。
回到家时,楚红军正往军绿色的包里塞麻绳,看见她进来,眉头拧得像团乱麻:“死丫头去哪了?明早跟我走,给我看着点东西。”他的军靴往地上跺了跺,把青石板震得发颤,却没看见妹妹攥得发白的手心,和藏在袖口里的烤红薯——那温度,能焐热整个漫长的夜。
许多年后,楚红岭在整理旧物时,从个铁皮盒里翻出张褪色的糖纸,上面还留着个小小的牙印。她突然想起1966年的芒种夜,秦山河的怀抱带着松脂香,那句“红岭是好姑娘”在耳边绕了又绕,像老槐树上永远唱不完的蝉鸣。
而那枚缺角的像章,秦山河后来一直别在胸前。在那些难眠的夜里,他总会摸着像章上的凹痕,想起假山后那个扎红头绳的小姑娘,和她眼里的光——比煤棚深处的《八旗通志》还珍贵,比任何星光都明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