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6年清明的风裹着纸钱灰,在八号院的青石板上打着旋。严晓燕站在月亮门的门墩旁,左臂上缠着条红布,是街道办事处发的,浆得硬挺,边角在风里刮得皮肤发疼。她的蓝布褂子领口别着枚毛主席像章,是严厂长托人从上海带来的,别针磨得发亮,在胸前晃成颗跳动的星。
“晓燕姐,你这红布真精神。”楚红岭举着根柳枝从北房跑出来,要去插在门楣上——老北京的规矩,清明插柳辟邪。她的小布鞋沾着点湿泥,是刚才帮傅和平家喂鸽子时踩的,鞋面上绣的小老虎被泥水洇得发暗。
严晓燕往院里扫了眼,公用水龙头的铁管上搭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是秦山河的,胡玉秀早上刚洗过,领口还滴着水,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。煤棚顶上的积雪化得差不多了,露出底下的铁皮,去年楚红军练铁砂掌时拍的凹痕里,还卡着片枯叶,像只藏在暗处的眼睛。
“我去巡逻了。”严晓燕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些,手里攥着根木棍,是傅和平用汽修厂的废料改的,顶端缠着圈红布条,和她胳膊上的那块遥相呼应。她往中院走,脚步踩在青石板上“哒哒”响,像在数着什么,路过南房时,窗台上的兰草突然抖了抖,落下片枯叶,正好飘在她的布鞋前。
叶紫苏正蹲在花园的凉亭里,往石桌上摆书。竹编的书篮里装着本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封面上的保尔像被磨得发卷,是她爸生前最喜欢的书,书页间夹着片1963年的枫叶,边缘已经发脆,却依然红得像团火。
“这里风大,去假山后吧。”秦山河的声音从老槐树后传来,他抱着捆旧报纸,是从废品站淘来的,打算用来糊窗户。报纸上的“农业学大寨”标题被他折在里面,露出的版面上印着幅炼钢的插画,钢花溅得像星星。
严晓燕的脚突然顿住,红布在胳膊上勒出道红痕。她看见叶紫苏往秦山河手里塞了个烤红薯,是用煤炉余烬煨的,焦皮裂开道缝,露出里面的金黄。秦山河的手指在红薯上捏了捏,突然往叶紫苏兜里塞了半块糖,糖纸是玻璃糖纸,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,是去年孙丝蕊从苏州带来的。
假山后的阴影里,严晓燕的木棍突然掉在地上,“哐当”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。她慌忙捡起木棍,红布从胳膊上滑下来半截,露出底下的白衬衫,是王桂香用严厂长的旧制服改的,针脚歪歪扭扭,却比任何新衣裳都合身。
“紫苏姐,你的笔记本忘拿了。”严晓燕突然转身往月亮门走,声音有点发颤,像被风呛着了。她的布鞋踩在自己刚才的脚印里,把青石板上的水洼踩得四分五裂,秦山河的蓝布衫影子在水里晃了晃,像条没抓牢的鱼。
叶紫苏和秦山河的声音突然停了。严晓燕听见石桌被碰响的“咚”声,大概是书滑下去了,接着是秦山河压低的嗓音:“快把书收起来。”她的脚步不由得加快,红布在胳膊上甩得像条小鞭子,路过门墩时,后腰撞到了青白石的棱角,疼得她差点喊出声——那是去年楚红军撞裂的地方,此刻倒像块提醒她的石头。
楚红军扛着半袋白面进院时,正撞见严晓燕往门后躲。她的红布歪在胳膊上,手里的木棍攥得发白,指节处的皮肤被勒出深深的沟。“你咋了?脸这么白。”楚红军往她手里塞了块水果糖,是部队大院发的,“我爸说吃甜的能定神。”
严晓燕的牙突然咬住糖纸,玻璃糖纸的脆响在寂静的院里格外清晰。“没咋,风大迷眼了。”她往中院瞟了眼,凉亭里的石桌空了,只有那本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还摊在桌上,被风掀得哗哗响,像谁在着急地翻着页码。
胡玉秀从北房出来,手里端着碗玉米糊糊,碗边的豁口用铜皮包着,是秦山河爷爷留下的老物件。“晓燕,进来喝口热的。”她的铜烟袋锅在门墩上磕了磕,“这天儿还凉,别冻着。”
严晓燕没动,红布被她重新系紧,勒得胳膊生疼。她看见秦山河从假山后绕出来,蓝布褂子的后襟沾着点草屑,是刚才蹲在那里时蹭的,手里的报纸捆得更紧了,边角在风里刮得像把小刀子。叶紫苏跟在后面,辫梢的绿头绳松了,垂在背后像条小蛇,路过水龙头时,顺手把秦山河的蓝布衫往竹竿上搭了搭。
“我再去别处看看。”严晓燕突然往胡同口走,木棍在手里转了个圈,红布条飞起来像只红蝴蝶。楚红军望着她的背影,看见她路过老槐树时,突然停了停,往花园的方向飞快地瞥了眼,然后加快脚步,红布在拐角处闪了下,就消失在灰墙后。
日头爬到头顶时,叶紫苏抱着书篮往南房走。石桌上的烤红薯还剩小半块,被风冻得发硬,她捡起来往嘴里塞,甜香混着点土腥味,在舌尖漫开来。石缝里卡着块玻璃糖纸,是秦山河刚才塞给她的那块,被踩得变了形,却依然能映出天上的云,像块碎在地上的天。
严晓燕巡逻回来时,红布已经软塌塌地贴在胳膊上。她往秦山河家的窗台上放了个纸包,里面是王桂香蒸的红糖馒头,是她特意留的。纸包上压着片柳叶,是楚红岭早上插在门楣上的,嫩绿的颜色在灰墙的映衬下,像抹藏不住的春天。
许多年后,严晓燕在整理旧物时,从个铁皮盒里翻出条褪色的红布,边角还留着当年浆洗的硬痕。她突然想起1966年的清明,凉亭里摊开的书页,假山后躲闪的身影,还有自己攥得发白的手指——原来有些守护,就像那片被踩进石缝的糖纸,沉默着,却把光藏了一辈子。
而那本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叶紫苏后来一直放在樟木箱的最底层,压在秦山河送的枫叶上。每年清明,她都会翻出来晒晒太阳,看见书页间夹着的柳叶标本,突然明白那天严晓燕转身时,红布在风里打的那个结,原是个藏在时代褶皱里的温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