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9年惊蛰的风裹着沙土,在八号院的老槐树上打旋,把晾衣绳上的蓝布衫吹得猎猎响,像面褪色的旗。秦山河蹲在煤棚后,手里攥着张牛皮纸通知书,边角被他捏得发皱,“上山下乡”四个铅字透着股油墨味,呛得他喉咙发紧。
公用水龙头的铁管刚化了冻,傅和平正用铁丝疏通堵塞的管口,锈水混着泥沙淌出来,在青石板上积成滩黄泥,像摊没抹匀的膏药。他的工装裤膝盖处又磨出了洞,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裤,是孙丝蕊用蓝布头补的,针脚密得能数清。
“山河哥,你看这?”傅和平举着根锈铁钉,是从管道里掏出来的,“比我那扳手还老。”他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块薄荷糖,上海产的“大白兔”,糖纸在风里飘得像只白蝴蝶,“我三舅说,东北的黑土地里能种出糖萝卜。”
秦山河的目光往南房瞟了瞟,叶紫苏正蹲在窗下搓麻绳,竹篮里的麻线缠着她的手指,像团解不开的网。她的蓝布头巾沾着点棉絮,是今早帮王桂香拆旧棉袄时蹭的,辫梢的红头绳被风吹得扫着后背,像条不安分的小蛇。
“厂里也在统计了。”严晓燕拎着铁皮饭盒从月亮门进来,工装裤的裤脚沾着机油,是给车床换零件时蹭的。她往秦山河手里塞了个窝头,玉米面掺了点榆树叶,是王桂香新琢磨的吃法,“我妈说,去陕北能分到窑洞,比咱这厢房暖和。”
秦山河的指甲掐进通知书的纸页,纤维簌簌往下掉。他想起十岁那年,楚红军偷了家里的窝头,三人跑到护城河滩上野炊,秦山河说“将来我要去内蒙古,那里的草原能跑马”,楚红军拍着胸脯说“我去新疆守边疆”,叶紫苏怯生生地接了句“我跟着你们”,老槐树的影子在他们脸上晃得像幅活画。
叶紫苏的麻绳突然断了,线头在风里飘得老远。她看见秦山河手里的牛皮纸,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竹篮掉在地上,麻线滚了满地,像群逃跑的小蛇。去年冬天秦山河给她画的墙上院落还在,画里的自己正往晾衣绳上挂衣裳,如今那根绳空得能跑马。
“紫苏姐,傅大哥说……”楚红岭抱着只缺腿的布娃娃从东厢房跑出来,花棉袄的袖口沾着墨汁,是刚才在墙上画小人时蹭的。她的话没说完就被叶紫苏捂住嘴,姑娘的手心全是汗,带着股皂角香,“红岭乖,去给你罗阿姨送块肥皂。”
罗素梅站在煤棚前,正往麻袋里装旧书,油纸包着的《资治通鉴》露了个角,像块不肯见光的玉。她往秦山河手里塞了个布包,里面是本《诗经》,书页里夹着片干枯的兰草,“这是你叶爷爷抄的,带着路上看。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,像怕被风听去。
秦山河的喉结动了动,把通知书往傅和平手里塞,“帮我收着。”他往叶紫苏身边走,麻线在脚下绕了几圈,差点绊倒他。姑娘的手指在搓板上磨得发红,他想起小时候她总爱抢他的麦芽糖,说“甜的能治肚子疼”,如今却连句完整的话都不敢说。
“我妈说,”叶紫苏的声音比麻线还细,“陕北的窑洞能种兰花。”她往秦山河兜里塞了个布人,是用蓝布头缝的,穿着小褂子,像个缩小版的他,“我纳了个护身符,你带着。”布人的背后绣着朵兰草,针脚歪歪扭扭的,像颗跳乱了的心。
楚红军背着军绿色挎包进院时,正撞见这一幕。他的通知书别在挎包上,红漆印的“光荣”二字晃得人眼晕。军靴踩在青石板上“咚咚”响,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,“叶紫苏,你爸的历史材料交了没?”他的声音比春风还硬,却在看见布人时顿了顿。
叶紫苏的手猛地缩回来,布人掉在地上,被秦山河一脚踩住。“楚红军,”秦山河的声音发紧,像根绷直的麻线,“通知书上写的哪?”他看见对方挎包上的印章——“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”,心脏突然像被什么攥住了。
楚红军往叶紫苏手里塞了张传单,红纸上的口号墨迹未干,“我去呼伦贝尔。”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扫,军绿色挎包往肩上勒了勒,“你们俩……最好别在一块儿。”煤棚顶上的铁皮被风吹得“哐当”响,像谁在暗处敲着警钟。
胡玉秀从北房出来,手里攥着把剪刀,正往布上铰着什么,是给秦山河做的新鞋垫。她往楚红军手里塞了块红糖,是托人从供销社换的,“路上泡水喝,顶饿。”老太太的目光在三张通知书上打了个转,铜烟袋锅在兜里转得像个陀螺。
日头爬到头顶时,八号院的晾衣绳上突然多了三件新褂子:秦山河的蓝布褂子绣着朵兰草,叶紫苏的灰布衫缝着片枫叶,楚红军的军绿褂子补着块红星补丁——都是罗素梅连夜赶出来的,缝纫机的“嗒嗒”声混着风声,像在数着离别的日子。
秦山河往煤棚深处挖了个坑,把那本《诗经》和叶紫苏的布人埋进去,上面盖着块青砖,是小时候三人埋“宝藏”时用的那块。砖缝里的狼毒花种子是楚红岭塞给他的,说“这花在草原上能开成海”,他突然想起十岁那年埋的弹弓和玻璃珠,如今大概早被虫蛀成了泥。
“哥,我也要去。”楚红岭拽着秦山河的衣角,花棉袄上别着枚捡来的铜纽扣,“我能给你们做饭,还能放牛。”她的铁皮青蛙在兜里“呱呱”叫,像在替她请愿,“红岭不怕黑土地。”
秦山河往妹妹手里塞了个苹果,是傅和平从汽修厂讨来的,“你得留着看家。”他往老槐树下指了指,树洞里藏着个铁盒子,“等我回来,就把这里的‘宝藏’挖出来。”那是他昨晚放的半块红糖、片枫叶和颗弹珠,像在给过去的日子打个结。
叶紫苏的麻绳终于搓完了,她把绳子缠在竹棍上,像条盘着的蛇。风突然卷起地上的布人,吹到楚红军脚边,他弯腰捡起时,看见背后的兰草绣得歪歪扭扭,突然往秦山河手里塞,“拿着。”军靴转身踩过青石板的黄泥,留下串带泥的脚印,像串没说出口的话。
许多年后,秦山河在内蒙古的草场上,从旧棉袄里摸出个磨破的布人。背后的兰草早被汗水浸得发暗,却依然能看出歪扭的针脚。他突然想起1969年惊蛰的风,八号院的晾衣绳,三张牛皮纸通知书在风中飘得像面面小旗——原来有些离别,就像埋在煤棚下的“宝藏”,看着被土盖住了,却在心里发着芽,等到来年春风起,就能长成一片草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