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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2章 前夜的暖意

1969年春分的月亮像块没磨亮的银盘,斜斜挂在八号院的老槐树上,把煤棚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条沉默的路。秦山河蹲在炕边,正往帆布包里塞着什么,蓝布褂子的袖口沾着点墨汁,是刚才给叶紫苏写纸条时蹭的,纸上的“保重”二字被他揉得发皱,像团拧巴的心。

西厢房的灯还亮着,窗纸上王桂香纳鞋底的影子忽明忽暗,麻线穿过厚布的“嗤啦”声,比院外的风声还清晰。严晓燕坐在小马扎上,手里攥着块蓝布,是从工厂捡的边角料,针脚在布上绣出歪歪扭扭的五角星,像颗没长圆的星。

“晓燕,给你。”王桂香往女儿手里塞了个粗瓷碗,里面盛着半块红糖,是托人从供销社换的,“明儿给山河带上,泡水喝能顶饿。”她的顶针在油灯下闪着光,是当年嫁给严厂长时,婆婆给的,说“戴着能纳出好鞋底”。

严晓燕的针扎偏了,刺破了指尖,血珠落在蓝布上,像朵没开的花。她往秦山河的北房瞟了瞟,窗台上的兰草被月光照得发绿,是叶紫苏上周送来的,说“这花耐活,能陪着秦大哥”。煤棚顶上的铁皮突然“哐当”响了声,惊得她手里的布掉在地上。

秦山河往帆布包深处塞了本线装书,是爷爷留下的《八旗通志》,蓝布封面上的虫蛀痕迹像片模糊的云。胡玉秀往他包里塞了个布包,里面是三件棉袄,说“东北的冬天能冻掉耳朵”,老太太的铜烟袋锅在炕桌上磕得“当当”响,烟灰落在包书上的棉絮里,像撒了把碎星。

“爸,您歇着吧。”秦山河往父亲手里塞了个热水袋,是用葡萄糖瓶子做的,里面灌着热水,“明儿不用送,傅和平说他骑车送我去车站。”他看见父亲的蓝布褂子肘部磨出了洞,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衣,是丽敏用旧校服改的,针脚密得像蛛网。

秦父的咳嗽声突然紧了,铜烟袋锅在手里转得像个陀螺。“到了那边……”他的声音比棉絮还轻,“别总惦记家,好好干活。”帆布包上的背带被他摩挲得发亮,是秦山河小时候用的书包改的,上面还留着楚红岭画的小人儿。

严晓燕抱着个布包往西厢房走,脚步踩在青石板上“哒哒”响,像在数着什么。路过公用水龙头时,她看见叶紫苏蹲在那里,竹篮里的野菜沾着露水,是天没亮就去护城河对岸挖的,说“给秦大哥包点菜团子路上吃”。

“紫苏姐。”严晓燕往叶紫苏手里塞了块肥皂,是上海产的“蜂花”,比供销社卖的糙肥皂香多了,“我妈说这能洗手,挖野菜时用得上。”她的目光往叶紫苏的布包瞟了瞟,菜团子的热气从布缝里钻出来,像团暖融融的雾。

叶紫苏往严晓燕手里推了推,“你用吧,我有胰子。”她往秦山河的北房指了指,“楚红岭在里面呢,说要给秦大哥唱新学的歌。”月光突然被云遮了遮,把两人的影子盖在水龙头旁,像幅没干透的画。

严晓燕的布包往怀里紧了紧,里面的蓝布五角星硌得她心口发疼。她想起十岁那年,秦山河在老槐树下教她爬树,说“晓燕你别怕,摔下来我接着你”,结果她真摔了,秦山河的胳膊被压得青了块,却笑着说“没事,我皮实”。

秦山河往楚红岭手里塞了个苹果,是傅和平从汽修厂讨来的,说“这是国光苹果,酸得能醒神”。小姑娘的花棉袄上沾着墨汁,是刚才在帆布包上画画时蹭的,歪歪扭扭的“秦大哥”三个字像串没连起来的珠。

“哥,我给你唱个歌。”楚红岭拽着秦山河的衣角,辫梢的红头绳在月光下闪得像团火,“东方红,太阳升……”她的声音突然卡住了,眼泪掉在苹果上,砸出小小的坑,像颗碎了的心,“哥,你啥时候回来?”

秦山河往妹妹兜里塞了个玻璃弹珠,里面嵌着朵小红花,是小时候在护城河边捡的,“等你长到能够着老槐树的枝桠,我就回来了。”他看见楚红岭的铁皮青蛙掉在地上,蹦出老远,像只逃跑的小青蛙,“这个你留着,想我了就看看。”

严晓燕的布包终于送到了北房门口,她往门里瞟了瞟,秦山河正往楚红岭嘴里塞苹果,小姑娘的眼泪混着苹果汁往下淌,像颗挂着水珠的红果。她把布包往门墩上放,转身就走,蓝布裙的下摆扫过门墩上的石狮子,像片要飞的叶子。

“晓燕姐!”秦山河追出来时,严晓燕已经走到月亮门了,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条没尽头的路。他往她手里塞了个小布人,是用蓝布头缝的,穿着工装裤,像个缩小版的她,“这个你留着,我……”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。

“照顾好自己。”严晓燕的声音比月光还凉,却往秦山河手里塞了个布包,里面的蓝布五角星硌得他手心发麻,“我妈说这个能避邪。”她的辫梢沾着片槐树叶,是从老槐树下捡的,“到了那边,记得给家里写信。”

秦山河的喉结动了动,布人往贴身的口袋里塞,体温透过棉布渗进去,像焐着颗跳动的心脏。他看见严晓燕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,蓝布裙在月光下闪得像片水,帆布包上的五角星突然变得滚烫,烫得他眼眶发热。

回到北房时,秦山河把严晓燕的布包打开,里面是三件棉衣,每件的衣角都绣着个小太阳,像三颗没升起的星。胡玉秀往他手里塞了个窝头,是丽敏刚蒸的,玉米面里掺了点黄豆面,“快趁热吃,明儿路上就吃不上热乎的了。”

月光突然亮了,照得北房的窗纸发白。秦山河往帆布包里塞了严晓燕的棉衣,又把叶紫苏的菜团子放进去,最后把父亲的烟袋锅别在包上,铜烟锅在月光下闪着光,像颗沉默的星。煤棚顶上的铁皮又响了,这次却像首温柔的歌,在离别的夜里轻轻唱着。

许多年后,秦山河在内蒙古的草场上,从旧棉衣的夹层里翻出个绣着五角星的蓝布片,上面的血珠已经发黑,却依然像朵倔强的花。他突然想起1969年春分的月亮,严晓燕消失在胡同口的背影,北房窗台上的兰草,还有那句“照顾好自己”——原来有些牵挂,就像这藏在布片里的血珠,看着微小,却能在最冷的夜里,焐出片温暖的春。

而那个穿着工装裤的布人,严晓燕后来一直带在身边,从工厂到后来的纺织车间,布人的胳膊磨破了,她就用针线补好,像当年补傅和平的工装裤那样。每年春分,她都会把布人拿出来晒晒太阳,看着阳光透过布人的眼睛,在桌面上投下两个小小的圆,像极了北房窗台上那盆兰草的影子,温柔地守着所有没说出口的惦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