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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3章 不欢的争执

1969年清明的风裹着纸钱灰,在八号院的老槐树上打旋,把秦山河临走时挂的红布条吹得猎猎响,像面褪色的旗。罗素梅蹲在煤棚后,手里攥着块碎瓷片,是楚红军小时候砸坏的秦家砚台,她偷偷粘了半年,裂缝里还嵌着点墨渣,像道没愈合的疤。

东厢房的门“吱呀”开了,楚红军背着军绿色挎包出来,帆布包上的“为人民服务”字样被磨得发亮,是罗素梅上周用白线勾的。他的军靴踩在青石板上“咚咚”响,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,翅膀扫过晾衣绳,带起的冰碴落在地上,“咔嚓”碎成了星。

“楚红军,你停一下。”罗素梅的声音比纸钱灰还轻,蓝布褂子的袖口沾着点墨汁,是刚才补抄《资治通鉴》时蹭的。她往他手里塞了个布包,里面是双棉鞋垫,纳了七七四十九天,针脚密得能数清,“呼伦贝尔冷,垫着能暖和点。”

楚红军的手顿了顿,挎包往肩上勒了勒,里面的通知书硌得他肋骨发疼。“罗老师,”他的声音比清明的风还硬,“我爸的历史材料,您到底交不交?”军用水壶在腰间晃悠,壶身上的五角星被他磨得发亮,是小时候罗素梅教他认字时,他咬出来的牙印。

罗素梅的手指绞着鞋垫,粗布蹭得手心发麻。她往公用水龙头瞟了瞟,叶紫苏正蹲在那里洗菜,竹篮里的荠菜沾着露水,是天没亮就去护城河对岸挖的,说“给楚大哥包点饺子路上吃”。姑娘的蓝布头巾被风吹得掀起角,露出的耳尖红得像樱桃。

“红军,”罗素梅的声音软了些,往他兜里塞了块糖,是上海产的大白兔,“你听我说,留在厂里也能做贡献,不一定非要……”

“您不懂!”楚红军的挎包“哐当”掉在地上,里面的搪瓷缸滚出来,是部队发的,上面印着“将革命进行到底”,“这是响应号召,是光荣!”他的目光往煤棚后扫了扫,傅和平正往麻袋里装碎木头,秦山河藏的线装书露了个角,像块见不得光的玉。

罗素梅的眼泪突然涌上来,模糊了眼前的军绿色,模糊了叶紫苏的蓝布头巾,模糊了楚红军发红的眼眶。她想起十五年前,楚红军刚搬来时才五岁,总爱抢她的麦芽糖,说“甜的能治肚子疼”,如今却连句软话都不肯说,像块冻在冰里的石头。

“我不懂?”罗素梅的声音陡然拔高,又慌忙压低,“我看着你长大,你爸临终前……”话没说完就被楚红军打断,他的军靴往煤堆上踹了脚,黑灰腾起的雾里,她看见他耳后的朱砂痣,是小时候出天花留下的,她曾用胭脂给他点过,说“像庙里的童子”。

叶紫苏端着盆荠菜往回走,脚步踩在楚红军的影子上,像踩碎了什么。她往两人中间凑了凑,竹篮往地上放时“咚”的声,惊得楚红军猛地回头,军靴差点踩翻菜盆,“楚大哥,我妈说……”

“你别说了!”楚红军的声音比军号还响,却在看见荠菜时顿了顿。去年冬至,叶紫苏给他包过荠菜饺子,说“这菜能明目”,如今那些饺子的香味,还封在煤棚的铁皮盒里,是他偷偷藏的,没舍得吃。

罗素梅突然往楚红军手里塞了个小布人,是用红布头缝的,穿着小军装,像个缩小版的他,“这是你小时候我给你缝的,你总说能避邪。”布人的背后绣着朵梅花,针脚歪歪扭扭的,是她学了三个月才绣成的,“红军,留下吧,院里不能没有你。”

楚红军的喉结动了动,布人往挎包里塞,拉链拉到一半又停住。他往老槐树瞟了瞟,树洞里的铁盒子还在,里面是他和秦山河、叶紫苏埋的“宝藏”——半块啃剩的玉米、张画着小人的糖纸、还有罗素梅给的麦芽糖,如今大概早被虫蛀成了泥。

“罗老师,”楚红军的声音发紧,像被纸钱灰呛着了,“我走了。”他往叶紫苏手里塞了个搪瓷缸,“饺子不用包了,部队管饭。”军靴转身踩过罗素梅的影子,在青石板上印下串带泥的脚印,像串没说出口的话。

罗素梅的鞋垫掉在地上,被楚红军的军靴踩了个黑印。她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,突然往煤棚后跑,傅和平正往里面搬碎木头,秦山河藏的《诗经》露了个角,书页里的兰草干枯得像把灰。“和平,”她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帮我把这个交给秦山河,让他……照顾好红军。”

傅和平往她手里塞了块烤红薯,焦皮裂开的缝里冒出白气。“罗阿姨您放心,”他往叶紫苏身边瞟了瞟,姑娘正往饺子馅里撒盐,眼泪掉在盆里,溅起的油星烫了手,却没觉得疼,“我三舅在呼伦贝尔,会照看着楚大哥的。”

叶紫苏的饺子在锅里翻腾着,像群白胖胖的小元宝。她往罗素梅手里塞了碗,“秦大妈说,清明吃饺子,一路平安。”醋瓶往桌上放时“咚”的声,震得筷子筒里的竹筷叮当响,“楚大哥他……就是嘴硬。”

罗素梅的筷子在碗里搅了搅,饺子馅里的荠菜绿得发亮,像片没被踩过的草地。她想起楚红军小时候总爱抢叶紫苏的糖,说“女孩子吃多了糖会蛀牙”,却偷偷把自己的那份塞给她;想起他把部队发的细粮票留给她,说“罗老师您身子弱,得吃点好的”;想起他砸秦家砚台的那天,躲在煤棚后哭了半宿,说“我不是故意的”。

暮色漫进八号院时,罗素梅把楚红军踩脏的鞋垫捡回来,泡在公用水龙头下搓洗。肥皂泡在水面上滚得像珍珠,被她的眼泪砸破,露出的墨汁在水里晕开,像朵散开的云。叶紫苏蹲在旁边帮忙,两人的手碰在一起,像两株在寒风里相依的草。

“紫苏,”罗素梅的声音轻得像梦,“等你楚大哥回来,咱给他包荠菜饺子,放双倍的醋。”她往晾衣绳上搭鞋垫,风把布面吹得猎猎响,像面等待归人的旗。

许多年后,楚红军在整理旧物时,从军绿色挎包的夹层里摸出个红布头小人,背后的梅花已经褪色,却依然能看出歪歪扭扭的针脚。他突然想起1969年清明的风,罗素梅发红的眼眶,叶紫苏掉在饺子馅里的眼泪,还有那块没吃完的大白兔奶糖——原来有些牵挂,就像这藏在布人里的针脚,看着细密,却能在最冷的夜里,缝补好所有破碎的念想。

而那只被踩脏的鞋垫,罗素梅后来一直留着,每年清明都拿出来晒晒太阳。阳光透过针脚的纹路,在桌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像极了楚红军小时候画的星星,温柔地照亮了所有没说出口的挽留。东厢房的门换了又换,可只要闭上眼,她总能听见军靴踩在青石板上的“咚咚”声,像在说“罗老师,我回来了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