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9年秋分的阳光斜斜照进八号院,在公用水龙头的铁管上镀了层金,锈迹斑斑的管口滴着水,在青石板上积成滩小水洼,像面没磨亮的镜子。严晓燕蹲在煤棚后,手里攥着张牛皮纸信封,边角被她捏得发皱,邮票上的“延安宝塔山”在阳光下泛着油光,是孙丝蕊从内蒙古寄来的,邮戳上的“海拉尔”三个字,透着股草原的风。
王桂香坐在小马扎上,正往蓝布上纳鞋底,麻线穿过厚布的“嗤啦”声,比院外的风声还清晰。她的顶针在阳光下闪着光,是当年嫁给严厂长时,婆婆给的,说“戴着能纳出好鞋底”。“晓燕,给你。”她往女儿手里塞了个粗瓷碗,里面盛着半块红糖,是托人从供销社换的,“孙丝蕊信里说啥了?山河他们还好不?”
严晓燕的手指捏着信纸,糙纸边缘剌得指腹发麻。孙丝蕊的字迹歪歪扭扭的,像串没长齐的豆:“晓燕姐,草原的狼毒花开了,红得像火。秦大哥他们每天割草,叶紫苏姐教牧民孩子认字,楚大哥的马骑得比牧民还溜……”信纸中间有块油渍,是孙丝蕊不小心蹭的,像片没抹匀的云彩。
“说他们都挺好。”严晓燕往王桂香手里塞了个热水袋,是用葡萄糖瓶子做的,里面灌着热水,“傅和平学会了套马,孙丝蕊说他摔了八回,现在能在马背上打扑克了。”她的目光往南房瞟了瞟,叶紫苏家的窗台上,兰草被阳光照得发绿,是临走前她亲手浇的最后一次水,如今罗素梅每天都去打理,说“这花得活着等主人回来”。
秦父拄着拐杖从北房出来,蓝布褂子的肘部磨出了洞,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衣,是胡玉秀用旧校服改的,针脚密得像蛛网。他往严晓燕手里塞了副老花镜,镜腿缠着蓝布条,是丽敏用缝纫机轧的,“念念,我听听山河那小子有没有说想家。”铜烟袋锅在手里转得像个陀螺,烟灰落在信纸上,像撒了把碎星。
严晓燕的声音突然发紧,像被麻线勒住了:“孙丝蕊说,秦大哥夜里总往包里摸,里面有……有红岭塞的铁皮青蛙,上弦还能跳。”她看见秦父的手抖了下,烟袋锅掉在地上,铜嘴磕在青石板上“当当”响,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胡玉秀从煤棚里钻出来,抱着捆劈好的柴,枯枝上的霜还没化,在阳光下闪得像碎玻璃。她往严晓燕手里塞了个烤红薯,焦皮裂开的缝里冒出白气,“别听那丫头瞎写,山河打小就犟,再苦也不会说。”老太太往晾衣绳上瞟了瞟,楚红岭的花棉袄正晒在那里,袖口沾着墨汁,是给秦大哥画老虎时蹭的,“红岭呢?又跑哪野去了?”
楚红岭抱着个铁皮饼干盒从东厢房跑出来,花棉袄的口袋鼓鼓囊囊的,露出半截玻璃弹珠,是秦山河临走时给的,说“等我回来给你换个大的”。她往严晓燕手里塞了颗水果糖,是傅和平托人捎的,“晓燕姐,你给孙丝蕊回信不?我有话跟秦大哥说。”铁皮青蛙在兜里“呱呱”跳了两声,像在替她催。
严晓燕往楚红岭头上摸了摸,小姑娘的头发软得像团棉絮,带着股皂角香。她从帆布包里翻出个笔记本,是工厂发的工作手册,背面写着给秦山河的话,还没凑够一页:“草原风大,记得戴帽子”“叶紫苏体寒,多让她喝红糖”“楚红军脾气暴,别跟他硬碰”……每句都短得像根线头。
罗素梅端着个瓷盆从西厢房出来,蓝布头巾沾着点面,是早上给楚红岭蒸窝头时蹭的。她往严晓燕手里塞了块肥皂,是上海产的“蜂花”,比供销社卖的糙肥皂香多了,“给丝蕊回信时问问,他们的肥皂够不够,我攒了三块,能托人捎去。”盆里的搓衣板还留着泡沫,是刚给楚红军洗的军袜,袜底磨出的洞用蓝线补了,像只眼睛。
严晓燕往笔记本上添了句“罗阿姨给你们留了肥皂”,笔尖在纸上顿了顿,又划掉,改成“多保重”。她想起去年冬天,秦山河在煤棚后教她修自行车,说“链条松了就往后拽,跟过日子似的,得时不时紧一紧”,如今那辆自行车还在院门口,车铃被楚红岭拨得“叮铃”响,像在等主人回来骑。
楚红岭往饼干盒里塞了张画,是她画的全家福,歪歪扭扭的五个人:秦山河、叶紫苏、楚红军、罗素梅,还有她自己,每个人手里都举着铁皮青蛙。“晓燕姐,你告诉秦大哥,我没爬树,没偷拿罗阿姨的麦芽糖,我每天都给老槐树浇水,它新长了三个枝桠。”她的眼泪掉在画上,晕开的墨汁把秦山河的脸糊成了团黑,像朵没开的花。
王桂香往严晓燕手里塞了双棉手套,是用工厂捡的边角料做的,“给孙丝蕊寄去,呼伦贝尔的冬天能冻掉耳朵。”她往南房指了指,叶紫苏的母亲正蹲在窗下择菜,竹篮里的荠菜蔫蔫的,像霜打过的草,“跟紫苏她妈说一声,紫苏在那边挺好,别总抹眼泪。”
严晓燕的信写到天黑才凑够三页,煤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,忽明忽暗的像株在风里晃的草。她往信封里塞了块红糖,是王桂香给的,说“让山河泡水喝”;塞了张楚红岭的画,小姑娘特意用蜡笔涂了颜色;还塞了片老槐树叶,是下午从树上摘的,说“让他们闻闻家的味儿”。
叶紫苏的母亲突然站在门口,手里攥着个布包,里面是件蓝布衫,是给女儿做的,说“草原夜寒,套在外面能挡风”。她往严晓燕手里塞了个银镯子,是陪嫁时带的,“你帮我给紫苏,就说……就说妈挺好,让她别惦记。”镯子上的花纹磨得发亮,像串没说出口的话。
第二天一早,严晓燕骑着自行车往邮局赶,车铃在胡同里“叮铃”响,像串流动的星。路过护城河时,她往水里扔了片槐树叶,看着它打着旋漂向远方,突然想起秦山河说的“水是活的,能把念想带到天边”。工厂的烟囱在晨雾里冒着烟,像支没写完的信,等着她去添上新的字句。
许多年后,严晓燕在整理旧物时,从工作手册里翻出半张信纸,是孙丝蕊信里的残片,上面写着“秦大哥总对着八号院的方向发呆,手里攥着晓燕姐织的毛衣”。她突然想起1969年秋分的阳光,八号院的晾衣绳,楚红岭的铁皮青蛙,还有那封塞了红糖和槐叶的信——原来有些牵挂,就像这没写完的话,就算隔了千山万水,也能在心里长成片草原,住着所有没说出口的惦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