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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1章 迷途的星

1969年霜降的风裹着雪粒,在呼伦贝尔草原上织成张白网,把巡逻队的马蹄印填得满满当当,像串没写完的省略号。秦山河攥着块冻硬的烤土豆,在掌心搓得发热,土豆皮上的焦痕被他摩挲得发亮,是叶紫苏临走前用牛粪火煨的,说“这东西抗冻,揣在怀里能暖半天”。风灌进军大衣的领口,带着股狼膻味,刮得他脸颊发麻,像被八号院煤棚的铁皮刮了似的。

楚红军的马突然扬起前蹄,军绿色的身影在风雪里晃了晃,像株被吹歪的芨芨草。他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块指南针,黄铜外壳冻得像冰,指针在玻璃罩里打旋,始终定不住方向,“老巴特尔说过,这鬼天气连太阳都躲懒。”军靴往马镫上磕了磕,惊得坐骑喷着白气,像头发怒的小公牛。

两人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老长,交叠处被风削得支离破碎,像块拼不拢的镜子。秦山河往楚红军那边凑了凑,马鬃上的雪粒落进对方脖颈,楚红军猛地缩了缩脖子,像小时候被他往衣领里塞冰碴时的模样。“还记得护城河结冰那年不?”秦山河的声音裹在风雪里,碎成了片,“你非要学滑冰,摔得像只翻壳的乌龟。”

楚红军的马鞭往雪地上抽了抽,响声被风吞得没了影。“要不是你推我,我能摔?”他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块压缩饼干,硬得能硌掉牙,“傅和平他三舅说,这饼干能顶三天饿,比你那冻土豆强。”军用水壶往马鞍上撞了撞,里面的烧酒晃出点声响,是出发前老巴特尔给的,说“冷得扛不住就抿口,能壮胆”。

雪地里突然冒出丛狼毒花,干枯的枝干顶着团暗红,像颗凝固的血珠。秦山河勒住马缰,弯腰摘了下来,花瓣脆得一碰就碎,他小心地夹进《八旗通志》里,蓝布封面上的虫蛀痕迹沾了雪,像落了群白蚂蚁。“叶紫苏说这花能入药,”他的手指在书页上划着,“等回去给她看看。”

楚红军的目光落在那本书上,突然往怀里掏了掏,摸出个铁皮盒,是楚红岭用的饼干盒,里面装着半块麦芽糖,是罗素梅给的,说“揣着能想起家”。“去年抄家时砸坏的砚台,”他的声音比压缩饼干还硬,却往秦山河那边倾了倾身子,“我粘了仨月,就是缺块好墨。”

风雪突然变急,像无数根细针往人脸上扎。秦山河的马打了个响鼻,前蹄在雪地里刨出个坑,露出下面的芨芨草,枯黄的叶片缠着根红头绳,是叶紫苏教孩子认字时丢的,辫梢上的那根,如今正别在楚红岭的铁皮青蛙上。“往这边走,”秦山河拽着马缰绳往南拐,“老巴特尔说过,芨芨草密的地方离水源近。”

楚红军的马却不肯动,前蹄在雪地里跺出个圆坑,像在画个圈。“我用罗盘测过,南边是国境线。”他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张羊皮地图,边角被雪浸得发皱,上面的蒙古文“ᠬᠣᠭᠣᠯ”(山)被他用红笔圈了圈,“得往山那边走,牧民的冬营盘都在背风处。”

两人的马在雪地里对峙着,鼻息喷在空气中,凝成两团白雾,像两个没说出口的字。秦山河突然想起十岁那年,在老槐树下分糖,楚红军非要把最大的那块塞给他,自己嚼着碎渣说“我不爱吃甜的”;想起抄家时楚红军把他的书稿往煤堆里塞,被人发现时说是自己藏的;想起临走前夜,楚红军往他包里塞的蒙古刀,刀鞘里藏着张八号院的照片。

“听你的。”秦山河的马往东边挪了挪,雪地上的蹄印歪歪扭扭的,像条认错的蛇。他往楚红军手里塞了颗玻璃弹珠,是楚红岭硬塞给他的,说“这颗最亮,能照路”,弹珠在雪光里闪了闪,映出两个模糊的影子,“红岭说,等她长到能骑上布老虎,咱就回家。”

楚红军的马鞭突然掉在雪地里,铜柄插进积雪,像根没点燃的蜡烛。他翻身下马,往雪地里趴了趴,耳朵贴着地面,半晌才抬起头,睫毛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,“有马蹄声,像是老巴特尔的枣红马。”军绿色的身影在雪地里站着,像株倔强的白杨树,“我就说他老人家不放心,准跟在后面。”

秦山河也下了马,往楚红军刚才趴的地方摸了摸,冻土下面藏着点暖意,像八号院煤棚里的余烬。他往对方手里塞了块烤土豆,自己啃起了压缩饼干,硬渣剌得嗓子发疼,却想起小时候两人分吃块窝头,楚红军总把心子挖给他,自己啃边边角角。

风里传来马嘶声,越来越近,裹着老巴特尔的吆喝:“ᠮᠠᠨᠵᠤᠬᠣᠶᠠᠷ!”(往这边来)。楚红军突然往秦山河背上捶了捶,雪沫子从对方军大衣上抖下来,像场小雪花,“看,我说啥来着。”他的声音里带着点得意,像小时候赢了弹珠时的模样。

老巴特尔的枣红马在风雪里出现时,像团跳动的火苗。老人往两人手里各塞了碗热奶茶,铜碗烫得能烙手,奶皮上漂着层黄油,像片融化的阳光。“你们这些城里娃,”老人的汉话夹着蒙古语,“连‘ᠬᠡᠭᠡ’(风)都斗不过,还想守边境?”他往雪地里指了指,狼毒花丛旁有串狼爪印,新鲜得像刚印上去。

秦山河的奶茶往楚红军手里推了推,“你胃寒,多喝点。”他看见对方军绿色袖口磨出了洞,露出里面的蓝布补丁——是叶紫苏补的,针脚密得像蛛网,突然想起临走时罗素梅悄悄塞给他的布包,里面是十块钱,说“红军那孩子好面子,缺钱了别让他知道”。

楚红军把半块麦芽糖塞进老巴特尔嘴里,老人的皱纹里顿时漾开笑意,像朵绽放的菊花。“明年春天,”楚红军的声音混着奶茶香,“我教您孙子写汉字,秦山河教他背诗,叶紫苏……叶紫苏教他唱北京的歌。”军靴往雪地里踩了踩,把狼爪印盖得严严实实。

归程的马蹄声在雪地里响得像首歌,秦山河的《八旗通志》里,狼毒花的暗红洇染了半页纸,像片没干透的晚霞。楚红军的铁皮盒里,麦芽糖少了半块,剩下的那块沾着点雪粒,甜得像楚红岭的笑声。风雪渐渐小了,天边露出颗星,亮得像八号院晾衣绳上的玻璃珠,照着他们回家的路。

许多年后,秦山河在整理旧物时,从《八旗通志》里摸出片干枯的狼毒花,花瓣早已成了深褐色,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倔强。他突然想起1969年霜降的草原,楚红军冻红的鼻尖,老巴特尔的热奶茶,还有那片指引方向的芨芨草——原来有些羁绊,就像这迷途里的星光,就算隔着风雪,也能把两颗心照得透亮,在漫长的岁月里,互相取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