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3章 心桥

1969年小雪的风裹着沙粒,在呼伦贝尔草原的蒙古包群间打旋,把叶紫苏晾在勒勒车上的蓝布衫吹得猎猎响,像面褪色的旗。她蹲在铁皮灶前,往锅里撒青稞面的手不住地抖,粗瓷碗沿的豁口硌得指头疼,是楚红岭用的那只,小姑娘说“带着能想起家”。毡帘外传来牧民的争执声,夹杂着蒙古语的“ᠪᠠᠭᠠᠷ”(不好),像根扎在心头的刺。

小巴特尔的额吉掀开门帘进来,羊皮袄上的奶渍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油光,手里攥着本蒙汉识字课本,书页被撕得卷了边,是叶紫苏用楚红军给的蓝布包的书皮,“叶老师,”她的汉话带着浓重的口音,“孩子们学这些有啥用?还不如学放马。”

叶紫苏往对方手里塞了块奶豆腐,酸得自己眯起眼,像只偷喝了酸奶的小猫。“学了字能记账,”她的声音比青稞粥还淡,却往灶膛里添了块干牛粪,让火苗更旺些,“能给远方的亲人写信,就像我给北京的红岭写信那样。”铁皮青蛙在帆布包里“呱呱”跳了两声,是楚红岭塞的,说“秦大哥不在,让青蛙陪你”。

争执声突然变响,夹杂着摔东西的脆响,像在八号院听楚红军砸秦家砚台时的动静。叶紫苏的手抖了下,青稞面撒在灶台上,像落了层雪。她想起临走时胡玉秀偷偷塞的铜烟袋锅,老太太说“这东西能防身,比扁担管用”;想起罗素梅把《诗经》塞进秦山河包里,说“夜里睡不着就念念,像听家乡话”;想起秦山河往她兜里塞的烤土豆,说“王干事那人轴,别跟他硬碰”。

毡帘被猛地掀开,冷风灌进来带着股羊膻味,吹得油灯的火苗歪歪扭扭。牧民老其其格举着件花棉袄,是楚红岭给叶紫苏的,说“草原冷,让紫苏姐穿我的新棉袄”,此刻被撕了道口子,棉花像雪一样飘出来,“你教孩子写的字,是骂人的话!”

叶紫苏的眼泪突然掉在灶台上,砸在青稞面里,晕开的湿痕像朵云。她想起楚红岭往她包里塞的铁皮青蛙,上弦后“呱呱”的响声,此刻在心里跳得正欢;想起严晓燕给的蜂花肥皂,说“洗干净手,教孩子写字才体面”;想起楚红军托人捎的红糖,“泡水喝,别让人看出你受了委屈”。

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,“嗒嗒”响得像敲在人心上。秦山河背着步枪闯进来,蓝布褂子上的雪还没化,沾着的草叶是从巡逻队偷跑时蹭的,“咋回事?”他往叶紫苏身前站了站,军大衣的影子把她整个罩住,像在八号院替她挡住楚红军的火气时那样。

老其其格往地上扔了块石板,上面用粉笔写着“羊”字,旁边画了只歪歪扭扭的羊,“孩子们学了这个,就往我们羊圈扔石头!”她的马鞭往叶紫苏脚边抽了抽,响声在蒙古包里荡开,像声没打响的枪。

秦山河往石板上蹲了蹲,手指在“羊”字上摩挲着,粉笔灰沾在他手心里,像捧了把雪。“这字念‘羊’,”他用蒙古语重复了遍“ᠢᠷᠭᠢ”,发音生涩得像刚学说话的孩子,“不是骂人的话,是教孩子们认动物。”他往老其其格手里塞了根烟,是从牧民那换的莫合烟,呛得人直咳嗽,“我小时候在八号院,也总画动物,不是故意捣乱。”

叶紫苏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块烤土豆,焦皮裂开的缝里冒出热气,“快趁热吃,你从巡逻队跑回来,定是没吃东西。”她的手指在对方手背上碰了下,凉得像草原的晨露,却烫得他往回缩了缩,像在煤棚后不小心碰到她的辫子时那样。

秦山河突然往毡帘外喊了声,小巴特尔领着群孩子跑进来,手里都攥着块粉笔头,在地上画着各种动物,像场热闹的画展。“他们是想画出来给你们看,”秦山河的声音裹着烟火气,暖得像团棉絮,“就像我们在北京,看见稀罕东西总爱画下来。”他往叶紫苏身边挪了挪,军大衣的袖子搭在她肩上,带着股羊膻味,却比任何香料都让人安心。

老其其格的马鞭突然掉在地上,铜柄撞在石板上“当当”响。她往叶紫苏手里塞了块风干的羊肉,“我错怪叶老师了。”羊皮袄往孩子堆里蹭了蹭,“以后让他们学,学了能给我记账。”石板上的“羊”字被雪水洇了,像只流泪的羊。

秦山河往叶紫苏手里塞了片狼毒花,是早上在沙丘上摘的,红得像团火,“等巡逻结束,我教你说蒙古语,就像你教我认草药那样。”他的手指替她拂去脸上的粉笔灰,动作轻得像在掸掉雪花,“别往心里去,老其其格就是护犊子,跟罗素梅似的。”

叶紫苏往篝火里添了块干牛粪,火苗映着毡壁上的影子,秦山河正往墙上画着什么,是棵歪歪扭扭的老槐树,枝桠上挂着红布条,像八号院的那棵。“其实……”她的声音比奶豆腐还软,“我刚才怕极了,就想着要是你在就好了。”

秦山河从帆布包里翻出本线装书,是爷爷留下的《八旗通志》,蓝布封面上的虫蛀痕迹像片云。他往叶紫苏手里塞了张画,是他在煤棚后画的八号院,老槐树下的小马扎上坐着胡玉秀,公用水龙头旁蹲着叶紫苏,煤棚后藏着他和楚红军,“等咱回来了,还这样。”

夜幕降临时,草原的星星密得能数清。秦山河把楚红军带来的红糖放进青稞粥里,甜香混着麦香在蒙古包里漫开,像八号院的槐花蜜。叶紫苏的手指在粥碗里划着圈,涟漪里映着的星星,像极了护城河滩上的那些,“红岭说,草原的星星能听见人说话,咱许愿吧。”

秦山河的目光往毡帘外望了望,巡逻队的方向漆黑片,只有风卷着雪粒的“呜呜”声,像谁在远处哼着北京的童谣。他往墙上的老槐树下添了个小马扎,上面坐着个抽烟袋的老太太,铜烟锅的火星被画成个黑疙瘩——是胡玉秀,“我妈说,等收了青稞,就让红岭来探亲。”

许多年后,叶紫苏在整理旧物时,从蒙古袍的夹层里摸出片狼毒花,花瓣早就枯成了深褐色,却依然像团火。她突然想起1969年小雪的草原,秦山河冻红的鼻尖,老其其格的风干羊肉,还有那碗混着红糖的青稞粥——原来有些守护,就像这雪地里的篝火,就算隔着文化的沟壑,也能把两颗心照得透亮,在漫长的岁月里,互相取暖。

而那块写着“羊”字的石板,后来被老其其格当成了宝贝,摆在蒙古包最显眼的地方。每年小雪,她都会让孙子在上面写新学的汉字,说“这是叶老师和秦老师教我们的第一节课”。草原的风年复一年吹过蒙古包,像在重复那句没说出口的惦念,把两座相隔千里的院落,连成了座心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