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9年立冬的雪下得正紧,呼伦贝尔草原的风裹着雪粒,在临时搭建的雪窝棚外打着旋,把毡布吹得猎猎响,像八号院老槐树在风中摇曳的枝桠。秦山河蹲在篝火旁,手里攥着根芨芨草,正往楚红军冻僵的手里塞,草叶的锯齿刮得对方手心发麻,像小时候在煤棚后用蓖麻杆挠他痒痒。
楚红军的军绿色挎包放在雪地上,帆布被冻得发硬,里面露出半截蓝布衫,是叶紫苏给秦山河补的,肘部的补丁用了三种颜色的线,像朵拼布花。他往篝火里扔了块干牛粪,火苗“腾”地窜起来,映着两人脸上的雪水,像挂了层碎银,“你那破书别总揣着,冻坏了罗阿姨又该念叨。”
秦山河从怀里掏出《八旗通志》,蓝布封面上的雪化成水,在封面上洇出个圆斑,像滴没擦干的泪。他小心地翻到夹着狼毒花的那页,干枯的花瓣沾了点火星,脆得像楚红岭用的糖纸。“老巴特尔说这书能当枕头,”他往楚红军那边挪了挪,让对方离篝火更近些,“比你的军大衣软和。”
楚红军的马鞭往雪地上抽了抽,响声被风吞得没了影。他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块烤土豆,是用篝火余烬煨的,焦皮裂开道缝,露出里面的黄瓤,“傅和平他三舅说,这东西顶饿,比你那破书管用。”军靴往雪窝里蹭了蹭,把秦山河的布鞋往篝火边推了推,像小时候替他暖脚时的模样。
篝火的影子在毡布上晃得像幅活画,秦山河突然指着其中团影子笑了:“你看那像不像老槐树上的喜鹊窝?”他往楚红军肩上拍了拍,雪沫子落进对方领口,楚红军猛地缩了缩脖子,像被他往衣领里塞冰碴时的反应,“那年红岭非要掏鸟蛋,结果让喜鹊啄了后脑勺,哭了半宿。”
楚红军的喉结动了动,往篝火里添了把干柴,是从勒勒车上卸的,劈柴的斧头刃卷了边,像颗没长齐的牙。“要不是你撺掇她,她能爬那么高?”他往秦山河手里塞了个军用水壶,里面的烧酒晃出点声响,是老巴特尔给的,“冷得扛不住就抿口,别跟个娘们似的哆嗦。”
秦山河的手指在水壶上摩挲着,壶身上的牙印在火光里闪得像道疤——是小时候抢他的麦芽糖时咬的。他往楚红军手里倒了点酒,对方仰头灌下去,喉结滚动的样子,像吞了团火,“还记得护城河结冰那年不?”秦山河的声音裹在烟火里,暖得像团棉絮,“你非要学滑冰,摔得像只翻壳的乌龟。”
楚红军的拳头往秦山河胳膊上砸了下,不重,像小时候闹着玩。“要不是你推我,我能摔?”他往雪地里指了指,楚红岭用的铁皮饼干盒正躺在那里,里面装着半块麦芽糖,是罗素梅给的,说“揣着能想起家”,“去年抄家时砸坏的砚台,我粘了仨月,就是缺块好墨。”
秦山河突然往怀里掏了掏,摸出个布包,里面是块砚台碎片,边缘被他打磨得光滑,“我早知道你偷偷粘呢。”他往楚红军手里塞了半截墨块,是爷爷留下的,“这是徽墨,比你那破墨条强。”布包里还露出张照片,是八号院的全家福,楚红岭举着铁皮青蛙笑得露出豁牙。
楚红军的手指在照片上摩挲着,红岭的红头绳在相纸上闪得像团火。他想起十岁那年,三人在老槐树下埋的“宝藏”,他的弹壳、叶紫苏的红头绳、秦山河的半块红糖,如今大概正被北京的雨水泡着,像坛没开封的酒。“红岭说,等她长到能骑上布老虎,咱就回家。”他的声音突然发紧,像被马缰绳勒住了。
雪窝里突然传来“咔嚓”声,秦山河猛地拽住楚红军的胳膊,两人的影子在毡布上叠成块,像块拼好的镜子。老巴特尔的枣红马在外面刨着雪,马蹄声“嗒嗒”响得像楚红军的军靴踩在八号院的青石板上。“是老巴特尔!”秦山河的声音带着点颤,像小时候在煤棚后发现藏的糖没被偷吃时的惊喜。
毡布被掀开道缝,露出顶羊皮帽,帽檐上的雪粒在火光里闪得像星。老巴特尔背着个麻袋钻进来,里面的青稞面洒出点,在雪地上落得像把芝麻,“我就知道你们俩迷了路,”他往篝火里扔了块干牛粪,“这是牧民的冬营盘方向,跟着芨芨草走,准没错。”
楚红军往老巴特尔手里塞了块压缩饼干,硬得能硌掉牙,“还是您老人家厉害,比我们这俩傻小子强。”他往秦山河那边瞟了瞟,对方正往《八旗通志》里夹芨芨草,蓝布封面上的虫蛀痕迹沾了雪,像落了群白蚂蚁,突然觉得这破书也没那么碍眼。
秦山河把烤土豆往老巴特尔手里塞了个,焦皮裂开的缝里冒出热气,“您尝尝,叶紫苏的手艺,比青稞饼好吃。”他往楚红军手里推了推,“你也吃,别总跟个闷葫芦似的。”两人的手指在土豆上碰了下,像团没说出口的和解,暖得能化掉冰雪。
归程的马蹄声在雪地里响得像首歌,秦山河的《八旗通志》里,芨芨草的绿混着狼毒花的红,像幅没干透的画。楚红军的铁皮盒里,麦芽糖沾了点雪粒,甜得像楚红岭的笑声。风雪渐渐小了,天边露出颗星,亮得像八号院晾衣绳上的玻璃珠,照着他们回家的路。
许多年后,秦山河在整理旧物时,从《八旗通志》里摸出根干枯的芨芨草,草叶上的锯齿还能看出当年的模样。他突然想起1969年立冬的草原,楚红军冻红的鼻尖,老巴特尔的热奶茶,还有那片指引方向的狼毒花——原来有些友谊,就像这雪地里的篝火,就算隔了风雪,也能把两颗心照得透亮,在漫长的岁月里,互相取暖。
而那块砚台碎片,楚红军后来一直带在身边,从军装到后来的中山装,磨破了就换新的布包,却总用同样的蓝布。他临终前给秦山河的信里夹着那半截墨块,墨香混着草原的风,像个没说出口的道歉,在岁月里浓得化不开。八号院的老槐树落了又绿,像极了他们吵吵闹闹却从未断过的羁绊,在时光里长成了片遮风挡雨的绿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