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2年清明的雨丝斜斜织着,楚红岭蹲在文工团驻地的窗台上,指尖抚过明信片上的长城烽火台,油墨味混着煤烟味漫开来,像八号院老槐树开花时的气息。她的花棉袄袖口磨出毛边,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衣,是罗素梅用楚红军的旧军装改的,针脚密得像煤棚顶上的蛛网。红铅笔在指间转了个圈,笔杆上还留着严晓燕用缝纫机轧过的齿痕,临走时姐姐说:“这颜色亮堂,写在纸上老远都能瞅见。”
“红岭,该上台了!”李团长的搪瓷缸往排练厅铁架上磕了磕,茶叶沫子溅在乐谱上,“今儿有军区首长来看,你那《草原的风》可得拉得响亮点。”军绿色身影在走廊里顿了顿,目光扫过楚红岭捏皱的明信片,“又给山河那小子寄信?姑娘家心思别总野在外面。”
楚红岭把明信片往琴盒里塞,照片上的自己穿着演出服站在舞台中央,军绿色布料上绣的兰草,是用叶紫苏寄来的蓝布做的。她想起十岁那年,在八号院的煤棚后,秦山河把小提琴往她怀里塞,说:“红岭拉琴最好听,比护城河边的瞎子强多了。”抄家时她死死抱着琴盒,被红卫兵推搡时撞在门墩上,琴身磕出的凹痕至今还在,像颗没长齐的牙。
演出结束时,后台的煤油灯芯爆出个火星,楚红岭在明信片背面写下:“张家口的解放军叔叔说,我的琴音像勒勒车铃铛。”红铅笔在“叔”字上顿了顿,添了个小小的“哥”,又赶紧涂掉,纸页上洇出块红痕,像小时候在公用水龙头旁摔破膝盖时渗出的血。
严晓燕寄来的信压在琴盒垫下,娟秀的字迹里夹着片槐树叶,说:“院里的老槐树开花了,秦伯父总在树下念叨你的《草原的风》。”还有块蜂花肥皂,上海产的,比供销社卖的糙肥皂香多了,“上台前洗手用,比胰子强。”楚红岭把肥皂往琴盒夹层塞,闻到香味就想起八号院的水龙头,严晓燕总在那儿帮她洗演出服,蓝布上的油渍得用胰子搓三遍才干净。
胡玉秀托人捎来的竹篮放在墙角,蓝布帕子裹着的菜团子还冒热气。“歇会儿。”老太太往孙女手里塞了粗瓷碗,里面盛着半块红糖,是托人从供销社换的,“你妈说你总在琴盒里藏东西,是不是又想山河那小子了?”铜烟袋锅在手里转得像陀螺,烟灰落在楚红岭的演出服上,像撒了把碎星。
楚红岭往奶奶手里塞了个葡萄糖瓶子做的热水袋,里面灌着热水。“才没有,”她的脸红得像灶膛里的火,却往琴盒里的明信片瞟,“我在想新曲子,李团长让我给《草原儿女》编段独奏。”琴弓在松香上蹭了蹭,白色粉末落在明信片上,像下了场小雪。
文工团的卡车往草原开时,楚红岭把明信片塞进邮筒,铁皮邮筒在风里晃得像醉汉。她想起秦山河临走前说的:“红岭的琴声能跑遍全中国,比马还快。”卡车碾过石子路的咯噔声里,她往琴盒放了片狼毒花,是孙丝蕊夹在信里寄的,干枯的花瓣脆得一碰就碎。“等我去草原演出,就把这个给秦大哥,”她对着琴盒小声说,“告诉他我长高了,能拉完整首《赛马》了。”
李团长从驾驶室探出头,军绿色身影在风沙里像株白杨树。“红岭,”他往姑娘手里塞了份演出单,“楚红岭”三个字印得格外黑,“下站到呼伦贝尔,听说有北京知青在那儿,可得好好拉。”
楚红岭的指尖在“呼伦贝尔”四个字上划着,像在数笔画。她翻出铁皮饼干盒,是严晓燕用的,里面装着叠整齐的明信片,每张背面都画着只布老虎,是照着煤棚墙上的涂鸦画的。“秦大哥说我画的老虎像猫,”她对着饼干盒笑,“等见面了,我一定画只凶的。”
卡车在牧民的蒙古包旁停下时,楚红岭看见勒勒车旁晾着件蓝布褂子,像朵突然绽开的花。秦山河正往岩石上拓印刻痕,叶紫苏用红铅笔给他描边,两人的影子在阳光下交叠,像幅没干的画。楚红岭的琴弓突然掉在地上,松香末子撒在草地上,像落了层霜。
秦山河把收到的明信片往石刻上摊,风卷着纸页哗哗响,每张背面的布老虎都歪歪扭扭,却张张朝着草原的方向。他想起楚红岭十岁那年,在老槐树下给他拉《东方红》,跑调跑到天边却非要他听完;想起抄家时小姑娘把小提琴藏在煤堆里,琴弦被煤渣磨出的细痕,像道没愈合的伤。
叶紫苏往他手里塞了块青稞饼,焦皮裂开的缝里冒热气:“红岭的琴声越来越好了,比北京的收音机还清楚。”
楚红岭的琴弓在弦上拉起《草原的风》,旋律漫过草原像条河。秦山河突然发现,每张明信片的邮戳都盖得方方正正,像颗颗钉在时光里的钉子,把思念钉得牢牢的。而琴盒里的狼毒花,正对着阳光慢慢舒展,像个没说出口的拥抱。
许多年后,秦山河在整理旧物时,从《八旗通志》里翻出叠泛黄的明信片,每张背面的布老虎都歪歪扭扭,却张张朝着草原的方向。他想起1972年清明的琴声,蒙古包前的蓝布褂子,还有楚红岭站在阳光下的模样——原来有些牵挂,就像穿越千里的音符,就算隔了山川湖海,也能在心里长出翅膀,飞到想去的地方。
那把小提琴,楚红岭一直带在身边。教孙辈拉《草原的风》时,她总会指着琴盒里的明信片说:“这些是给你秦爷爷的信,那时候没手机,只能靠这个说话。”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明信片上,布老虎的影子在墙上晃得像真的,正朝着老槐树的方向慢慢跑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