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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7章 风送故人情

1973年惊蛰的雪还没化透,呼伦贝尔草原的风裹着冰碴子,顺着土坯房的窗缝往里钻,在铁皮炉上撞出细碎的响。叶紫苏蹲在炉前,指尖抚过秦山河刚拓好的石刻纹样,宣纸边缘沾着的草屑被炉火烘得发脆——那拓包是她用楚红岭寄来的蓝布缝的,针脚密得能数清,姑娘当时还笑着说“这样连石缝里的纹路都能粘下来”。

此刻宣纸上却洇出个圆斑,是她没忍住的泪珠子砸的,像护城河里雨后积的水洼。她想起去年在煤棚里,秦山河教她拓印时,蓝布褂子的肘部蹭上墨痕,她连夜拆了楚红岭寄的丝线给他补,绣的兰草现在还在褂子上。炉边的砚台里,墨汁冻成了半固体,是楚红军粘好的那方,裂纹处缠着蓝布条,像道没愈合的伤。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,“沙沙”声里,她突然发现拓片上的太阳图案,竟和秦山河家砚台背面的一模一样。

“紫苏姐,北京来的电报。”孙丝蕊的羊皮靴踩在冻土上咯吱响,手里的牛皮纸信封在风里抖得像片落叶,“其其格说,这字看着急吼吼的,怕是家里出事了。”蒙古刀在她腰间晃得叮当响,是秦山河送的,说“草原上防身用”。

叶紫苏拆电报的手突然没劲,指尖在“母病危速归”四个字上打滑。她想起十二岁那年,在八号院的煤棚后,母亲把《诗经》往她怀里塞,蓝布封面上绣的兰草是罗素梅的手艺;想起抄家时母亲死死抱着父亲的书稿,被红卫兵推搡时撞在门墩上,额头渗的血滴在书页上,像朵突然绽开的花;想起临走前夜,胡玉秀往她包里塞的菜团子,玉米面掺着榆钱,老太太说“想家了就闻闻,这是北京的味儿”。

秦山河往炉膛里添了块干牛粪,火苗腾地窜起来,映着叶紫苏发白的脸。他往姑娘手里塞了块红糖,是傅和平托人从供销社换的,“先垫垫,我去跟王干事请假。”军绿色挎包往肩上甩时,里面的蒙古刀鞘撞在铁皮炉上,发出的响声像颗没长齐的牙。

楚红军从勒勒车旁跑进来,羊皮袄上的雪还没化,在阳光下闪得像碎玻璃。“我跟牧民借了辆马车,”他往叶紫苏手里塞了双毡靴,是其其格连夜赶制的,鞋帮绣着狼毒花,“老巴特尔说,这鞋能在雪地里走三十里,比你们北京的棉鞋强。”

叶紫苏往毡靴里塞了双棉袜,是严晓燕寄来的,袜口绣着只布老虎,说“红岭在文工团也穿这个,图个吉利”。她往炕席下摸了摸,掏出个油纸包,里面是近半年的石刻拓片,“秦大哥,这些你收着,我把楚红岭要的狼毒花标本也放里面了。”声音比炉火还轻,却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块带刻痕的石片,“老巴特尔说,这石头能记事,比人可靠。”

秦山河的石片往砚台上磕了磕,石屑落在墨迹未干的书稿上像碎星。他想起十岁那年,在老槐树下埋的“宝藏”——块带花纹的砖,半包水果糖,还有叶紫苏用红铅笔写的“平安”二字;想起去年楚红岭来信说,孙辈在树下挖出了糖纸,虽早空了却还带着点甜气;想起傅老先生信里的话:“石不能言,却能替人守着念想。”

装车时,其其格往叶紫苏包里塞了袋奶豆腐,酸得人直皱眉,姑娘却非要她收下,“阿妈说,这东西顶饿,比你们北京的牛舌饼强。”银镯子在她腕上晃得叮当响,是用傅和平托人换的银条打的,“等你妈好了,带着她来草原,我教她挤牛奶。”

叶紫苏往其其格手里塞了个铁皮青蛙,是楚红岭塞的,说“想我了就让青蛙替咱应声”。她往秦山河的帆布包里塞了本《草原志》,里面夹着片兰草叶,是从护城河滩摘的,“这书你拿着,我标了几处没拓完的石刻,等我回来接着弄。”

马车往旗里赶时,叶紫苏突然掀开车帘,看见秦山河还站在土坯房门口,蓝布褂子的肘部补着她绣的兰草,在风雪里晃得像面小旗。她往他手里扔了块带刻痕的石片,是早上刚从山坳捡的,“这上面的太阳图案,跟你家砚台背面的一样!”

秦山河捡起石片时,马车已经没影了,只留下两道车辙在雪地里延伸,像两行没写完的诗。他往石片上哈了口气,用袖口擦出片亮面,突然看见叶紫苏刻的小字:“等我回来”,笔画歪歪扭扭,像小时候在煤棚墙上的涂鸦。

夜里的油灯下,秦山河把叶紫苏留下的拓片往铁皮盒里收,楚红军蹲在炉边劈柴,斧头落下的咚咚声里,突然往盒里塞了块红糖,“她最爱吃这个,等回来了给她做青稞饼。”军靴往炕沿蹭了蹭,把秦山河的布鞋往炉子边推,像小时候替他暖脚时的模样。

孙丝蕊往炉膛里添了块土豆,焦皮裂开的缝里冒出热气,“紫苏姐说,等她妈好了,就教咱包北京的粽子,用芦苇叶包,比草原的奶豆腐甜。”其其格往她手里塞了片狼毒花,花瓣红得像团火,“我把这个夹在给晓燕姐的信里,让她转告紫苏姐,草原的花都等着她呢。”

许多年后,叶紫苏在整理旧物时,从《诗经》里摸出片烤焦的兰草叶,边缘的炭化痕迹还能看出当年的形状。她突然想起1973年惊蛰的草原,风雪里的马车,土坯房门口的身影,还有那块带刻痕的石片——原来有些等待,就像这炉不灭的火,就算隔着千里风雪,也能在心里烧得旺旺的,把回家的路照得透亮。

而那块被秦山河留在草原的石片,后来真的被老巴特尔的孙子捡了去,当成了喂小羊的食槽。多年后叶紫苏重访草原,看见石槽边缘的刻痕,突然想起秦山河当年的眼神,像解开了道系了半生的绳结。风穿过石刻群,把两人的笑声送向远方,像在重复八号院老槐树下的那句老话:日子长着呢,啥坎儿过不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