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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8章 铁骨绽芳华

1973年芒种的潮气漫进第八棉纺厂的车间,把棉纱洇得发沉。严晓燕蹲在新型织布机前,手指抚过发烫的钢筘,机台上堆着的残次品像座小山——她新创的“三秒接线法”突然频频出错,断线的棉纱在地上缠成乱麻,像小时候在护城河滩被水草缠住的脚。蓝布工装的口袋里别着支钢笔,是秦山河临走前给的,笔帽上的铜箍磨得发亮,像八号院门墩上的铜环。

“哟,严组长这是卡壳了?”张桂芬的锭子车往地上磕了磕,线轴滚到严晓燕脚边,“前儿还显摆能耐呢,今儿就露怯了?”她往主任办公室的方向瞟了瞟,嘴角的笑比车间的机油还黏,“我早说过,女人家摆弄不了新机器,还是回煤棚纳鞋底合适。”

严晓燕的接线钳往钢筘上顿了顿,金属碰撞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。她弯腰捡线轴时,看见自己布鞋的鞋底——是王桂香用楚红军寄来的军布纳的,针脚里藏着“挺住”二字。“张姐要是有空,帮我看看这钢筘间距。”她往对方手里塞了块蜂花肥皂,是孙丝蕊托人从上海捎的,“这比胰子去污,省得线油沾手上洗不掉。”

张桂芬的肥皂往地上摔了,泡沫溅在严晓燕的工装上,像朵委屈的云。“谁稀罕你的破烂!”她往墙上的生产标兵榜啐了口,严晓燕的名字用红漆写在最上头,被人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叉,“王主任说了,再出废品就撤你的职,让你跟你那劳改犯爹作伴去!”

严晓燕的肩膀颤了颤,却伸手把残次品往筐里收。她想起十二岁那年,在八号院的煤棚后,秦山河把自己的数学笔记往她怀里塞,说“别怕难题,解开了比吃糖甜”;想起抄家时父亲被带走前,往她手里塞的《纺织大全》,蓝布封面上用铅笔标着“遇事冷静”;想起胡玉秀总在煤棚墙上念叨的老话:“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愁,不如咬咬牙往前闯。”

午休时,严晓燕蹲在车间后墙根,从饭盒里摸出个菜团子。玉米面里掺的榆钱是护城河滩摘的,王桂香蒸的时候特意捏成了小兔子形状,说“红岭在文工团也吃这个,图个吉利”。墙根的砖缝里冒出棵野蒿,像她小时候在煤棚后种的向日葵,总往有光的地方长。

主任的皮鞋声从甬道传来,严晓燕赶紧把秦山河寄来的照片往饭盒底塞——照片上他站在石刻前,蓝布褂子的肘部补着叶紫苏绣的兰草。“晓燕,”主任往她手里塞了份整改通知,“厂部给你三天时间,解决不了就换别人。”搪瓷缸里的茶水晃出点,打湿了通知边缘,像滴没说出口的劝。

回到八号院时,秦父正蹲在老槐树下,用楚红军粘好的砚台研墨,墨条是罗素梅托人从琉璃厂淘的,说“这油烟墨写春联最黑”。“又有人找碴了?”老人往她手里塞了支狼毫笔,笔杆上的裂纹被他用蓝布条缠了,像给伤口系了块纱布,“我教山河写字时,也总有人说三道四,不理他们就完了。”

严晓燕往墨锭上哈了口气,砚台里的墨汁映出老槐树的影子,像幅没干的水墨画。她想起1958年楚红军刚上学,把“楚”字写成“林”,她没批评,只是往他手心画了个“疋”,说“这是咱楚家的根”;想起抄家时她把楚红岭的小提琴藏在煤堆里,琴弦被煤渣磨出细痕,像道没愈合的伤;想起秦山河临走前,她往他包里塞的《纺织大全》,说“睡不着就翻翻,比数羊强”。

王桂香蹲在煤棚后择菜,竹篮里的菠菜沾着泥,是护城河滩挖的。“红岭托人捎来块马奶酒,”她往严晓燕手里塞了个粗瓷碗,“说让你夜里睡不着时抿口,比安眠药管用。”铜烟袋锅在手里转得像个陀螺,烟灰落在严晓燕的蓝布褂子上,像撒了把碎星。

夜里的油灯下,严晓燕在楚红岭的练习本上演算钢筘参数,红铅笔是姑娘从北京寄的,说“这颜色醒目,能提神”。窗台上的兰草蔫了半截,是孙丝蕊从草原寄的花籽种的,说“这草能在石头缝里长,像晓燕姐”。

突然传来敲门声,张桂芬的身影在门洞里晃了晃,手里攥着半截钢筘。“我……我看你白天愁得慌,”她往严晓燕手里塞了块烤红薯,焦皮裂开的缝里冒出白气,“这是我家那口子从乡下捎的,填填肚子。”声音比蚊子还轻,却往钢筘上指了指,“我瞅着这间距比标准窄了半毫,是不是机器跑位了?”

严晓燕的红薯往张桂芬手里递了递,焦皮裂开的缝里冒出热气。“张姐懂这个?”她往油灯里添了点煤油,灯芯爆出个火星,“我爸以前说,钢筘间距差一丝,线就走不稳。”

张桂芬的脸突然红了,往墙角指了指:“我男人以前在机修厂干过,他教我的。”她往严晓燕手里塞了把扳手,是用旧钢筘改的,“这比厂里的顺手,你试试。”

第三天清晨,严晓燕调整好钢筘间距,第一匹合格的蓝布从机器里织出来,像片流动的天空。张桂芬往她手里塞了块红糖,是托供销社换的,“这是我家那口子带的,比厂里的糖甜。”两人的影子在机台上交叠,像小时候在煤棚墙上画的双生花。

许多年后,严晓燕在整理退休证时,从夹层里摸出那把扳手。扳手的边缘被磨得发亮,像老门墩上的包浆。她突然想起1973年芒种的车间,窗台上的麻雀,墙根的野蒿,还有张桂芬塞给她的烤红薯——原来有些困难,就像织布机上的断线,只要攥紧线头,总能接起来,织出比原来更结实的布。

而那台新型织布机,后来成了厂里的“功勋机”。严晓燕的徒弟们总说,机器的钢筘上还留着她的指痕,像朵永远绽放的花。当孙辈问起时,她总会指着八号院的老槐树:“你看这树,风吹雨打这么多年,不照样年年开花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