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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3章 槐叶遮校名

皇城根八号院的老槐树又落了层叶,金黄金黄的,像胡玉秀烟袋锅里倒出的碎烟叶,在青石板上积了薄薄一层。孙丝蕊牵着苏季雅的手往胡同小学走时,枯叶在脚边打旋,有的粘在苏季雅的小靴子上,有的被风卷着撞在门墩上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,像去年秋天没烧尽的煤渣,在墙角堆着不肯散。

“书包带勒不勒?”孙丝蕊停下来,哈了口白气搓搓手,把苏季雅肩上的帆布书包往松调了调。书包是秦山河从草原捎回来的,军绿色的帆布洗得发灰,侧面破了个三角口,是她昨夜就着煤炉的光补的。补丁用的是楚红岭演出服剩下的红绸子,针脚歪歪扭扭的,线迹绕着破口打了好几个圈,像苏季雅在日记本上画的小太阳,边缘毛毛糙糙的,却透着股热乎劲儿。书包里露出半截铅笔,笔杆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“雅”字,是秦山河用蒙古刀刻的,说“比商店买的记号笔经用”。

“不勒。”苏季雅的声音裹着寒气,像含了颗冰粒,说话时往孙丝蕊身后缩了缩,躲开迎面吹来的风。她的小手攥着片槐树叶,叶边卷得像只小喇叭,是今早从院门口捡的,叶尖还带着露水冻成的薄冰,摸上去凉丝丝的,像秦山河砚台里没化开的墨块。小姑娘突然把树叶往孙丝蕊手心里塞,冰碴子蹭得人指尖发麻:“丝蕊姐你看,这叶筋像不像阿布画的草原河?”叶脉的纹路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,真的像条弯弯曲曲的河,把叶片分成了两半,一半还绿着,一半已经黄透了。

胡同深处传来王桂香的吆喝声,是在喊张桂芬去护城河滩扫雪,嗓门亮得能穿透这层薄薄的雾气。孙丝蕊往苏季雅的脖领里塞了块手绢,是严晓燕织的,上面绣着朵小兰花,“风大,别让凉气钻进去”。手绢边角处有个小破洞,是苏季雅上次擦鼻涕时抠的,孙丝蕊用蓝线补了朵小花,说“这样比新的还好看”。苏季雅把槐树叶夹进语文书里,书页上印着的天安门,红墙颜色正好和她书包上的红补丁呼应着,像把皇城根的暖,悄悄藏进了这透着寒气的早晨。

报名处的玻璃窗蒙着层哈气,老师正低头翻名册,钢笔在红格纸上划过的沙沙声,和院里的风箱声混在一起。“家长姓名?”老师抬头时,眼镜片上的白雾晃了晃。

孙丝蕊的手在书包带上来回蹭了蹭,帆布的毛边扎得指尖发痒。她看见窗台上的仙人球开了朵小粉花,像傅和平去年在煤棚后种的那丛。“秦山河。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撞在玻璃上,弹回来时软了半截,“我是监护人。”

苏季雅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角,力道比早上拽着不让傅和平走时还紧。“我想阿布了。”小姑娘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,鼻涕快过河时,孙丝蕊兜里的手帕还没掏出来,傅和平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。

“这不是我们小季雅嘛。”傅和平蹲下来的动作带起阵风,把墙角的煤灰吹得打了个旋。他袖口磨破的地方露出点棉絮,和孙丝蕊的书包补丁一个颜色。“阿布在写故事呢,”他用袖口替苏季雅擦鼻涕,动作比孙丝蕊熟练,“就写你上次说的草原狼,写完就骑着马来看你。”

苏季雅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,却伸手去摸傅和平兜里露出的钢笔。那钢笔杆上刻着道痕,是去年帮秦家搬煤时被铁桶磕的。“阿布说故事里有会飞的扫帚。”她突然笑了,露出两颗刚冒头的小虎牙。

老师在旁敲了敲桌:“苏季雅是吧?过来量身高。”墙上的红线标着“1米1”,苏季雅踮脚时,孙丝蕊看见她袜子后跟的洞——和今早自己补书包时发现的洞,在同一个位置。

傅和平不知啥时候买了串糖葫芦,正举着逗苏季雅。“张嘴,”他把最顶上的山楂塞过去,“这串酸,比院里的海棠还酸。”山楂核吐在手心里,他随手埋进花坛,“明年说不定长出小树苗,比秦爷爷种的香椿还高。”

孙丝蕊望着教室后墙的黑板报,上面画着天安门,红墙的颜色和八号院的门墩漆一个样。她想起今早出门时,秦山河的书稿就压在煤炉上,纸页被蒸汽熏得发卷,上面写着“草原的风比胡同的硬”。

“走了,”傅和平拎起苏季雅的书包,带子在他手腕缠了两圈,“下午来接你时,带阿布写的第一章。”苏季雅蹦蹦跳跳跟着,槐树叶从书包缝里掉出来,落在孙丝蕊脚边——正是今早小姑娘攥在手里的那片。

报名处的玻璃上凝着层薄霜,孙丝蕊的影子和老师的影子叠在一起,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。她抬手抹了把玻璃,指腹擦出片透亮,正映着苏季雅在走廊里蹦跳的背影,小靴子踩在水泥地上的声响,像小时候在煤棚后踢铁桶的脆响。

手往兜里摸时,指尖触到那枚黄铜钥匙,是秦山河给的八号院院门钥匙。齿痕被摩挲得快平了,边缘却磨出温润的包浆,像老门墩上被摸亮的铜环。去年冬天雪大,锁孔冻住了,她往里面哈了三口气才捅开,当时秦山河笑她“比护城河里的冰还顽固”,此刻钥匙在掌心焐得发烫,仿佛还带着他递过来时的温度。

风从胡同口灌进来,卷着槐叶扑在玻璃窗上,“沙沙”声里,黑板报上的红纸剪的红旗真像要飘下来。孙丝蕊望着红旗边角的锯齿纹,突然想起傅和平刚才埋山楂核的动作——蹲下身时膝盖弯成的弧度,手指扒拉泥土的力道,连埋完后拍掉手上灰的姿势,都和1966年秦山河在煤棚后埋书稿时一模一样。

那天秦山河把红叶夹进《大青山下》手稿,往煤堆深处塞时,也是这样用袖子擦了擦手上的煤渣,说“这土比书柜严实”。此刻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孙丝蕊的蓝布褂上,她忽然发现,报名处墙角的砖缝里,竟钻出棵细弱的槐树苗,像极了当年煤棚后那株被秦山河护住的野草,在无人留意的角落,悄悄把根扎进了时光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