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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4章 弦断故人听

1978年小满的风裹着槐花香,往皇城根八号院的小花园里钻,把护城河边的柳丝气也捎了来,混着海棠花瓣的甜,在青砖地上织出层软乎乎的香。楚红岭背着小提琴站在海棠树下,琴盒边角磕出的白痕里还嵌着草原的沙砾,是去年演出时从勒勒车上摔下来蹭的。锁扣上的铜绿蹭在蓝布褂子上,留下道暗青的痕,像她十岁那年在煤棚后蹭的煤渍,洗了三回都没褪净。

她的布鞋踩着去年的落叶,枯脆的叶片在脚下碎成细渣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,像老巴特尔家的勒勒车碾过草原的针茅,带着点让人安心的糙。鞋帮上补着块红布,是用演出服的边角料拼的,针脚歪歪扭扭的,是叶紫苏教她的“锁边绣”,说“这样比机器缝的结实,经得住草原的风”。琴盒背带磨出的毛边蹭着脖颈,痒得她想起1976年在内蒙古知青点,秦山河给马刷毛时,马鬃扫过脸颊的酥麻。

树影里藏着只石凳,凳面上的刻痕被岁月磨得发亮,是楚红岭小时候和秦山河比身高刻的,最底下那道“楚红岭到此一游”还清晰可见,旁边歪歪扭扭跟着个“秦山河陪游”。她往琴盒里摸了摸,指尖触到片干枯的狼毒花,是从草原带的,花瓣脆得一碰就掉渣,却被她夹在松香盒里,说“让北京也闻闻草原的野气”。风卷着片槐树叶落在琴盒上,像给这趟跨越千里的归来,盖了个带着花香的戳。

“红岭?”秦山河蹲在月季花畦旁,手里的铁锹还沾着新翻的泥土,“傅老先生说你今儿到,比护城河边的候鸟还准时。”他往楚红岭手里塞了把羊角锤,是从琉璃厂淘的,木柄上的包浆比门墩的铜环还亮,“刚给新栽的兰草搭架子,你小时候总说这花娇气,比草原的狼毒花难伺候。”

楚红岭的琴盒往石桌上放时,锁扣撞在楚红军粘好的砚台上,发出“当啷”一声。她往琴盒里摸了摸,掏出块松香,是其其格用马脂熬的,比文工团发的糙,却格外粘弦。“总政批了退伍报告,”她往秦山河当年埋玉佩的老槐树下指了指,“我想在这儿拉段曲子,比舞台上自在。”

秦山河往石凳上坐时,军裤扫起的槐花瓣落在楚红岭的琴盒上,像撒了把碎雪。他想起1976年在草原马厩,她拉《草原之夜》时,枣红马的鬃毛随着旋律起伏;想起抄家时她把琴藏在煤棚的夹层里,弓弦上的松香蹭在煤渣上,留下道白痕;想起去年叶紫苏带苏季雅来,小姑娘指着琴盒上的狼毒花贴画问“这是老槐树开的花吗”,眼睛亮得像他拓片上的太阳纹。

琴弓拉动时,《草原之夜》的旋律漫过小花园,像条流动的河。楚红岭的指尖在琴弦上跳跃,无名指的银戒指反射着阳光,是秦山河用蒙古刀鞘上的银片打的,内侧刻着个“岭”字。她往老槐树根处瞟了瞟,那里的土比别处松,是当年埋玉佩时留下的痕迹,说“这地方接地气,比舞台的木地板养曲子”。

“啪”的一声,E弦突然断了,像根绷紧的马鬃被扯裂。楚红岭的脸腾地红了,比她演出服上的绢花还艳。“手生了,”她往琴盒里摸备用弦时,指尖撞在狼毒花干上,“在文工团总演样板戏,这曲子快忘了怎么拉。”

秦山河突然从口袋里掏出根琴弦,黄亮亮的泛着光。“试试这个,”往楚红岭手里递时,马鬃特有的腥气混着松香漫过来,“老巴特尔教的法子,用枣红马的鬃毛搓的,比尼龙弦经得住拽。”十二岁那年,他和楚红岭在煤棚后打赌,谁能让自制的马尾弓拉出声音,就把玉佩给谁。结果两人都磨破了指尖,琴弦却始终调不准音。

楚红岭的新弦往琴轴上缠时,手突然抖了抖。她想起1973年秦山河从草原寄信,说“马鬃做的弦能记住草原的风”,当时她把信藏在琴盒夹层,现在纸页上的字迹还能看清;想起抄家时红卫兵要砸琴,是秦山河扑过来用后背挡住,弦轴硌得他背上青了一大块;想起胡玉秀总说的“弦断了能接,人心要是远了,比断弦难续”。

“再拉一段?”秦山河往石桌上的搪瓷缸里倒了点马奶酒,是其其格给的,酸得能蜇出眼泪,“傅老先生说你这琴该换了,木头都干透了。”他往晾衣绳上指了指,严晓燕新织的蓝布在风里荡得像面旗,上面印的槐树叶纹路正好和琴盒上的狼毒花重叠,“晓燕说要给你做个琴套,比皮革的软和。”

楚红岭的琴弓再次拉动时,旋律比刚才沉了些,像浸过草原的晨露。她往老槐树的枝桠处看,那里挂着个铁皮盒,是苏季雅藏的“宝藏”,里面有半块红糖、片狼毒花干,还有秦山河拓的石刻太阳纹。“这曲子里的河,”她突然停住弓,“像护城河里的水,也像草原的勒勒车辙。”

严晓燕拎着竹篮从月亮门进来,蓝布帕子里的菜团子还冒着热气。“拉得真好,”往石桌上放时,竹篮把手撞在琴盒上,“比收音机里的洋曲子顺耳。”她往楚红岭手里塞了块蜂花肥皂,上海产的,香味比供销社的胰子甜,“这给你洗手,松香渍不好洗,比草原的碱块管用。”

暮色漫进小花园时,楚红岭的琴弓在最后一个音符上停住。秦山河突然发现,断了的尼龙弦被她缠在槐树枝上,像条细小的红绳,而马鬃弦拉出的余韵里,竟带着老槐树的花香,和草原的风里的腥气,在空气里缠缠绕绕,不肯散开。

许多年后,孙辈在整理琴盒时,发现夹层里藏着根断弦和半张乐谱。秦山河的孙子举着马鬃弦问“这是拴马的绳子吗”,楚红岭的孙女摇摇头,往老槐树的方向指了指,枝头的新绿正够着琴盒放置的石桌,“奶奶说,这弦记住了那年的风,比任何乐谱都管用。”而那枚银戒指,后来被楚红岭传给了孙女,内侧的“岭”字还清晰可见,像个没说出口的约定,守着小花园里的琴声,也守着岁月里的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