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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6章 茧手捧新卷

1977年冬月的风裹着煤烟味,像无数细小的冰针,往皇城根八号院的公用水龙头里钻,把铁管啃得“呜呜”作响,像老槐树在寒风里咳嗽。严晓燕攥着自行车把的手冻得通红,指节处泛着青,棉手套的指尖磨出了洞,露出的皮肉粘在冰凉的车把上,扯开时带起层薄皮,疼得她倒吸口冷气。车筐里的复习资料被风掀得哗哗响,纸页边缘卷成了波浪,有的地方还沾着车间的机油,在风里抖得像护城河里冻裂的冰纹,随时都能碎成碴。

她的蓝布头巾被风掀起个角,露出额前冻出的红疹子,像小时候在煤棚后冻的冻疮。车铃铛被风吹得“叮铃”乱响,声儿却被厚重的煤烟闷住了,远不如厂门口公告栏前的人声鼎沸。那红漆字还在眼前晃——“恢复高等学校招生考试”,每个字都像团火,把她冻僵的脑子烧得发烫。旁边粉笔写的补充说明被前几日的雨水洇得发蓝,“不论出身,自愿报考”几个字晕成了模糊的块,却比车间墙上挂了三年的生产指标更刺眼,像道突然裂开的光,照得人眼眶发热。

严晓燕蹬车的力道比平时大了三分,自行车碾过结冰的水洼,溅起的冰碴打在裤腿上,凉得像贴了块冰。她想起早上在公告栏前,张桂芬拽着她的胳膊直哆嗦,说“咱厂老王的儿子要考,你家秦大哥也能试试啊”,当时风卷着煤渣打在公告栏上,“啪啪”响得像放鞭炮。车筐里的资料突然掉出本《数学》,封皮上“1965年版”的字样被风刮得发白,她赶紧跳下车去捡,手指触到纸页上的霉斑,像摸到了1966年那个雪夜,秦山河往煤堆里塞书稿时沾的煤渣。

胡同口王桂香摆的糖堆儿摊冒着白气,山楂的甜混着煤烟味漫过来。严晓燕往车筐里掖了掖资料,纸页边缘的卷浪蹭着车筐的铁丝,发出“沙沙”的响,像在催她快点,再快点。她仿佛还能看见公告栏前那些攒动的人头,有穿工装的,有戴棉帽的,每个人眼里都亮着光,比车间的灯泡还晃眼——那是被冻了太久的春天,终于要破土而出了。

“秦大哥!”她的布鞋踩在结冰的青石板上打了个滑,手往门墩上扶时,摸到楚红军新刻的花纹,“您猜我在厂门口看着啥了?”棉手套往门框上蹭掉的雪沫子,落在秦山河正研墨的砚台里,晕开个小小的白圈。

秦山河的手在砚台边缘顿了顿,指腹的茧子擦过楚红军补的裂纹,蓝布条缠着的地方磨得发亮。他往晾衣绳上指了指,叶紫苏新浆的蓝布褂在风里绷得笔直,“晓燕,你这火急火燎的性子,比苏季雅追猫时还毛躁。”他的手往炭火盆上凑了凑,虎口处的老茧像片干涸的河床——是草原喂马时磨的,七年了,还没褪尽,“刚给傅老先生抄完《草原志》,手腕子正酸呢。”

严晓燕的复习资料往石桌上拍时,纸页撞在楚红岭的小提琴盒上。最上面那本《数学手册》的封皮缺了角,是她从废品站淘的,用糨糊粘了三层牛皮纸,“您看这个!”她往秦山河怀里塞时,手指触到他掌心的硬茧,像摸着老槐树根的结节,“厂子里的人都在说,凭本事考大学,不看出身!”

秦山河的书往膝头放时,纸页边缘的毛刺勾住了军裤的补丁。他想起1970年在草原马厩,老巴特尔握着他的手教套马,说“手上有茧子才稳当”;想起抄家时红卫兵拽着他的手往认罪书上按,那些新磨的茧子硌得印泥都出了褶;想起胡玉秀总在煤棚门口念叨的:“笔墨比马缰金贵,可没这茧子握不住笔。”

“我这样的能考吗?”秦山河的声音突然发涩,往窗台上的玻璃糖罐指了指,里面的水果糖融了又凝,“当年的成分……”他的手在书页上摩挲,突然发现《语文》课本里夹着片红叶——是叶紫苏塞的,说“这颜色比朱砂还艳,提神”。

严晓燕往炉膛里添了块煤,火苗腾地窜起来,映着秦山河耳尖的红。“您写的诗比课本还动人,”她往炕席下摸出个油纸包,里面是楚红岭从边境寄的狼毒花干,“傅老先生说,您拓的石刻比考古队的还专业。”织布机上的新布在墙角堆着,上面印着老槐树的纹路,“这布给您做个书皮,比牛皮纸软和,不伤书页。”

秦山河的手指突然在“三角函数”四个字上停住,像撞见了草原不认识的路标。严晓燕往他手里塞了支钢笔,是傅和平用砚台换的,笔尖铱粒磨得快平了,“我娘说,这钢笔比您在草原用的蘸水笔顺手。”她往公用水龙头的方向指了指,张桂芬正蹲在那儿搓洗衣物,“张婶的儿子也准备考,说要跟您搭伴复习,比一个人闷头啃书强。”

暮色漫进八号院时,秦山河的复习资料往煤棚里搬,纸页蹭过楚红军埋“宝藏”的地方。叶紫苏突然发现,他握笔的姿势带着喂马时的稳,指节发力的弧度和攥马缰时一模一样。严晓燕往石桌上摆了两个菜团子,玉米面掺着榆钱,是护城河滩新摘的,“明儿我跟厂里请个假,陪您去书店再淘本《历史》,比这本缺页的强。”

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,“沙沙”声里,秦山河的钢笔在草稿纸上落下第一笔。严晓燕望着他手上的茧子在纸页上移动,突然觉得那些磨在马厩、刻在煤堆、浸过墨汁的硬茧,此刻正把岁月的褶皱,都写进了新的篇章里——像老槐树的根,在冻土下盘桓多年,终于等到了能舒展枝桠的春。

许多年后,孙辈在整理旧物时,发现这本《语文》课本的扉页上,有两个重叠的指印:一个带着老茧的圆,一个纤细的椭圆。秦山河的孙子举着课本问:“这是马缰勒的印吗?”严晓燕的孙女摇摇头,往老槐树的方向指了指,枝头的新绿正够着煤棚顶,“奶奶说,这是两个春天的印子,一个在草原,一个在书页里。”而那片红叶,早被岁月染成了深褐,却依然在课本里躺着,像个没说出口的约定,守着煤棚里的暖,也守着笔墨间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