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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7章 煤棚醉话浓

1978年腊月的风裹着煤渣味,像无数细小的铁砂,往皇城根八号院的煤棚里钻。风从棚顶的破洞灌进来,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煤灰,在昏黄的光线下织出层灰蒙蒙的网,呛得人嗓子眼发紧。楚红军的军靴踩在冻硬的煤块上,发出“咯吱”的脆响,每一步都像踩碎了块薄冰——那声音让他猛地想起七年前在草原救傅和平的那个冬夜,冰面在马蹄下裂开时也是这般动静,只是那时还混着傅和平的呼救与狼的低吼,比这煤棚里的声响更让人揪心。

他怀里的草原白干瓶身结着层白霜,摸上去凉得刺骨,像揣了块护城河边的冰坨。标签被风沙磨得发糊,边角卷成了波浪,却依然能看清“65度”的红漆字,那颜色艳得像当年傅和平被狼咬伤后渗在雪地里的血——比胡同口供销社卖的二锅头烈三倍,老巴特尔说这酒能“焐热冻透的骨头”,临行前往他包里塞时,还特意用蓝布裹了三层,说“别让草原的风偷喝了去”。

军靴后跟沾着的雪在煤堆上化了,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,像他留在边境哨所的脚印。楚红军往煤棚深处走时,军大衣的下摆扫过堆成小山的煤球,发出“哗啦”的轻响,惊得躲在煤堆后的麻雀扑棱棱飞起,撞在棚顶的铁皮上,发出“砰砰”的声儿。他的手往怀里按了按,生怕酒瓶磕在煤棚的立柱上——那柱子上还留着他小时候刻的歪歪扭扭的“楚”字,被煤烟熏得发黑,却比任何标记都清楚。

煤棚角落里堆着几捆松枝,是严晓燕准备熏肉用的,松脂的香味混着煤烟味漫开来,倒比草原的马粪味亲切。楚红军的目光落在那堆松枝旁的旧木箱上,锁扣上的铜锈绿得发亮,里面是秦山河藏的《大青山下》手稿,去年叶紫苏还在这儿用糨糊补过被老鼠啃的缺口。他的军靴在木箱旁顿了顿,突然想起出发前叶紫苏往他包里塞的狼毒花干,说“这花比护身符灵”,此刻那干枯的花瓣正隔着军大衣,贴着那瓶滚烫的白干。

风又紧了紧,卷起的煤灰落在楚红军的帽檐上,像撒了层霜。他抬手掸灰时,露出手腕上的旧伤——是当年救傅和平时被狼爪划的,疤痕像条细小的蛇,盘在腕骨上。那道疤总在变天前发痒,像在提醒他那个雪夜的血腥味,以及傅和平被他拽上马鞍时,在他耳边喊的那句“红军,我记你一辈子”。此刻煤棚外传来秦山河的吆喝声,混着傅和平的咳嗽,楚红军突然觉得怀里的酒瓶烫了起来,像要把这些年藏在心里的话,都烫得冒出来。

“红军?”秦山河蹲在煤堆后,手里的粗瓷碗往三块砖搭的“桌”上放,碗沿的豁口蹭着楚红军补的砚台拓片,“傅老先生在后院腌酸菜,说等你带的酒开封再过来。”他往对方手里塞了块烤红薯,焦皮裂开的缝里冒出白气,“严晓燕刚蒸的菜团子,玉米面掺着榆钱,比草原的奶豆腐顶饿。”

楚红军的酒瓶往砖桌上顿了顿,铁皮盖“砰”地弹开,酒气混着煤烟味漫开来,呛得傅和平直咳嗽。他的手在军大衣口袋里摸了摸,掏出个油纸包,里面是其其格晒的肉干,硬得能硌掉牙,“老巴特尔说这玩意儿下酒,比你们北京的酱牛肉经嚼。”

傅和平的手在肉干上抓了抓,指甲缝里还嵌着拓石刻的灰。他想起1972年那个雪夜,楚红军举着马刀冲向狼嘴,军靴踩在傅和平的手背上,血腥味混着雪水漫了满嘴;想起抄家时楚红军把他藏在煤棚夹层,自己举着被砸坏的砚台顶在门口;想起胡玉秀总说的:“这院里的爷们,嘴上再硬,骨头里都淌着热乎血。”

“当年你救我那次,”傅和平的舌头突然发直,往楚红军的肩膀上拍,力道比捶煤块还狠,“狼嘴里的血腥味我记到现在!”他往粗瓷碗里倒酒时,手一抖,酒洒在煤堆上,冒起串细小的白泡,“你那马刀劈下去的劲儿,比秦山河砸砚台还猛。”

楚红军没说话,往秦山河那边推了推自己的酒杯。酒液晃出的涟漪里,映着煤棚顶漏下的月光,像1966年抄家时,窗纸破洞透进的光。他想起叶紫苏往他包里塞的狼毒花,干枯的花瓣此刻还夹在《草原志》里;想起罗素梅悄悄补的袖口,针脚比军供的补丁密;想起宫晚秋总在煤棚门口念叨的:“红军这孩子,心重得像压着块煤,烧起来能暖半个院。”

秦山河的酒往喉咙里灌时,辣得像吞了团火。他往楚红军当年埋“宝藏”的煤堆指了指,那里的土比别处松,“苏季雅昨儿还在这儿刨,说要找你藏的蒙古刀。”他往对方手里塞了张拓片,是新拓的草原石刻,上面的太阳纹正对着酒瓶标签,“叶紫苏说这纹样比护城河边的石狮子凶,镇宅。”

傅和平的醉话混着咳嗽声撞在煤棚立柱上。“我那半块红糖还在,”老头往怀里摸了摸,掏出个油纸包,糖块的棱角早被体温焐化了,“当年你塞给我的时候,说比蒙古包里的奶糖甜。”他往楚红军的军靴上瞅,鞋底的冰碴正化成水,在煤渣上洇出个深色的圈,“这靴子磨得比我家的搓衣板还薄,明儿让晓燕给你纳双厚底的,比军供的结实。”

楚红军突然往傅和平碗里添了酒,动作比给叶紫苏塞电影票时还轻。煤棚外传来严晓燕的吆喝声,是在喊秦山河去搬新到的煤,“再磨蹭,张桂芬家的煤就得堆咱门口了!”风卷着她的声音撞在铁皮棚顶,“砰砰”响得像楚红岭拉断的琴弦。

暮色漫进煤棚时,酒瓶见了底。楚红军的军大衣往傅和平身上盖时,露出里面缝的蓝布条——是叶紫苏用他砸坏的砚台布包拆的线。秦山河望着三人的影子在煤墙上叠成一团,突然发现楚红军推过来的酒杯里,还剩点酒,映着煤棚顶的破洞,像颗悬着的星。

许多年后,孙辈在煤棚后挖出个铁皮盒,里面是半瓶草原白干、张拓片和块融化过的红糖。楚红军的孙子举着酒瓶问“这是马奶酒吗”,傅和平的孙子摇摇头,往老槐树的方向指了指,枝头的新绿正够着煤棚顶,“爷爷说,那年的酒香混着煤烟味,比任何好酒都醉人。”而那把蒙古刀,后来被楚红军送给了苏季雅,刀鞘的银饰在阳光下闪着光,像个没说出口的谢,守着煤棚里的暖,也守着岁月里的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