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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9章 胡同共应声

1979年正月的风裹着雪籽,往皇城根八号院的门墩石缝里钻。秦山河背着苏季雅往胡同口跑,小姑娘的额头烫得像煤棚里刚燃的炭,呼吸时往他颈窝里喷着热气,带着点草原奶豆腐的酸香。军大衣把孩子裹得严实,只露出双攥着狼毒花干的小手,花瓣在颠簸中簌簌掉渣,像老巴特尔家勒勒车辙里抖落的沙。

“慢点!”叶紫苏的棉鞋踩在结冰的水洼上打滑,手里的手电筒光柱在青石板上晃得像条慌不择路的蛇,“咱院公用水龙头旁的砖松动了,当心崴脚!”她往秦山河的军靴上照了照,鞋底的冰碴正化成水,在地上拖出条歪歪扭扭的痕,“我去叫严晓燕找辆三轮车,比咱跑着快!”

苏季雅的呻吟声混着雪粒落进秦山河的耳朵。他想起去年夏天这孩子蹲在煤棚后,举着日记本问“阿布,蒙古字的‘疼’咋写”,当时她的指尖被槐刺扎破,血珠滴在本子上,像朵没开的狼毒花;想起孙丝蕊临走时往他手里塞的羚羊角,说“这玩意儿比退烧药管用,草原的孩子都用”,此刻那角就别在军大衣第二颗扣眼里,硌得他锁骨生疼。

“秦大哥!”

楚红岭的声音从胡同深处撞过来,带着小提琴弦般的颤音。她举着的马灯在雪雾里晃出团暖黄,军绿色的绒帽檐结着层白霜,像小时候在煤棚顶积的雪。“我认识儿科的李医生,”她往苏季雅的额头上搭了搭手,指尖的银戒指凉得像护城河里的冰,“上个月我侄女发烧,就是他看的,比儿童医院的大夫有耐心。”

马灯的光突然照亮砖塔胡同口那棵老槐树,枝桠上的冰棱在风里叮当作响,像楚红岭琴盒里没收好的琴弦。秦山河的军靴碾过块冻硬的土疙瘩,苏季雅突然在他背上抽搐了下,迷迷糊糊喊:“阿布……要吃奶豆腐……”

“哎。”

两个声音叠在一起,像两滴落在砚台里的墨,瞬间晕成片。秦山河的脚步顿了顿,楚红岭举马灯的手也僵了僵,雪籽落在两人中间的青石板上,“簌簌”声里竟辨不出谁先应的。叶紫苏从后面赶上来,正好撞见这幕,手电筒的光在两人脸上扫过,秦山河的耳尖红得像楚红岭演出服上的绢花,楚红岭的银戒指则在灯影里亮得刺眼。

“别愣着!”叶紫苏往楚红岭手里塞了块蜂花肥皂,上海产的纸包装早被雪打湿,“李医生家住在琉璃厂后街,那院的门墩石狮子缺了只耳朵,你认得吧?”她往秦山河的军大衣上拍了拍,“红岭带的羚羊角粉呢?快给孩子化点水,比光扛着强!”

楚红岭的手往琴盒侧袋里摸时,马灯的光落在她无名指的戒指上——内侧刻的“岭”字被体温焐得发亮。她想起1976年在草原马厩,秦山河举着这戒指问“刻啥字好”,当时枣红马的鬃毛扫过她的手背,像此刻苏季雅发烫的呼吸;想起抄家时他把琴藏在煤棚夹层,弓弦上的松香蹭在他军裤上,留下道白痕,和现在苏季雅嘴角淌的口水印竟有些像。

“李医生家的窗台上总摆着盆仙人掌,”楚红岭的声音轻得像马灯里跳动的火苗,“比咱院秦伯父养的那盆多三个棱,好认。”她往秦山河的军靴旁踢了踢块碎砖,“前面那截路去年修过,青石板铺得比别处平,你可劲儿跑,我能跟上。”

苏季雅的呼吸渐渐匀了些,小脑袋在秦山河的肩窝处蹭来蹭去,像只找窝的雏鸟。马灯的光突然照见墙根处丛干枯的狼毒花,是楚红岭上个月从草原带回来的,她说“这花耐寒,比北京的月季皮实”,此刻花瓣上的雪正慢慢化成水,像滴没忍住的泪。

“当年红岭发烧,”秦山河的声音突然从马灯的光晕里钻出来,军靴踩在雪地上的声响像在数着什么,“也是这样的雪夜,我背着她往卫生所跑,煤棚后的砖道比现在还滑。”他往楚红岭手里塞了块烤红薯,是严晓燕从灶膛里扒出来的,焦皮裂开的缝里冒出白气,“你当时攥着我的耳朵喊‘哥,我要拉《草原之夜》’,嗓门比现在苏季雅还亮。”

楚红岭的马灯晃了晃,光落在秦山河被雪打湿的鬓角。她想起那年他背她跑过三个胡同,军裤的膝盖处磨出个洞,露出的棉絮沾着煤渣,像朵开败的蒲公英;想起后来她把这洞绣成朵兰草,秦山河总说“这花比军功章还让他稀罕”,直到抄家时被红卫兵扯破,碎片现在还夹在她的琴谱里。

儿科诊室的灯亮起来时,苏季雅已经在秦山河怀里睡熟了。楚红岭举着的马灯往墙上照了照,那里贴着张《草原之夜》的乐谱,边角处被虫蛀了个小角,像她琴盒里那根断过的E弦。李医生往孩子的输液瓶里兑药时,秦山河突然发现楚红岭的袖口磨破了,露出的棉絮和他当年军裤上的那撮,竟是同个颜色。

雪停时天已微亮,砖塔胡同的老槐树下,叶紫苏突然指着秦山河和楚红岭的影子笑:“你俩的影叠在一块儿,像小时候在煤棚后画的那幅《草原落日》。”晨光漫过两人交叠的鞋尖,军靴与布鞋的鞋印在雪地里嵌得严丝合缝,像两个没说出口的字,被初春的风悄悄刻进了皇城根的年轮里。

许多年后,苏季雅在整理旧物时,从日记本里翻出片带雪痕的狼毒花干。她举着花问秦山河:“阿布,当年我喊疼的时候,是你先应的还是楚阿姨先应的?”秦山河正往煤棚里搬新到的煤,闻言往楚红岭晾晒琴谱的绳上瞟了瞟,阳光透过《草原之夜》的谱面,在煤堆上投下串跳动的音符,像串永远解不开的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