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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8章 纸间藏字痕

1979年谷雨的雨裹着槐花香,往皇城根八号院的煤棚里钻。孙丝蕊蹲在楚红军补的砚台旁,指尖抚过秦山河的《大青山下》手稿,纸页边缘的毛边勾住了她的蓝布褂子——那是叶紫苏新缝的,针脚里还沾着点糨糊,是今早补被老鼠啃的书角剩下的。煤棚顶的破洞漏下串雨珠,正好打在第37页的“戍”字上,墨痕晕开的样子,像极了草原晨雾里的勒勒车辙。

“孙姐,这页的字迹咋歪了?”苏季雅的羊角辫蹭过孙丝蕊的胳膊,辫梢系着的狼毒花干簌簌掉渣,“比阿布教我写的蒙古字还斜。”小姑娘举着的玻璃糖罐里,水果糖融了又凝,琥珀色的糖体里裹着片槐树叶,是去年从晾衣绳上捡的,严晓燕说“这叶子比书签软和”。

孙丝蕊的手稿往膝头拢时,张泛黄的纸条从第37页滑出来,落在楚红岭的小提琴盒上。是叶紫苏的字迹,钢笔写的“‘戍边’的‘戍’少了点,像没戴帽的兵”,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,铅笔涂的颜色蹭在手稿上,像团没干透的朝霞。她想起1973年在草原马厩,叶紫苏往秦山河包里塞的拓片,边角处总用红铅笔标着“此处需补”,和这纸条上的标记如出一辙。

“你们俩啊……”孙丝蕊的笑声混着雨声撞在煤棚立柱上,木头上的毛刺勾住了纸条的边角。她往晾衣绳上指了指,叶紫苏新浆的蓝布衫在风里荡得像面旗,“当年在小花园跳皮筋,紫苏总把最中间的位置留给山河,说‘这地儿稳当,比墙根强’。”她往苏季雅手里塞了块奶豆腐,酸气混着雨丝钻进鼻腔,“你秦爷爷总踩不准节奏,紫苏就悄悄往他脚边扔槐树叶,算着数儿呢。”

苏季雅的小手在纸条上拍了拍,突然发现背面还有行小字,是秦山河用红铅笔补的“已改,谢紫苏同志指正”,末尾画的小月亮正好对着叶紫苏的太阳,像两个没说出口的约定。她想起今早叶紫苏往煤炉上放的烤红薯,焦皮裂开的缝里冒出白气,“给山河留的,他吃甜的爱噎着”,那语气和当年跳皮筋时喊“山河慢点”一模一样。

雨突然大了,砸在煤棚顶的铁皮上“噼啪”响。孙丝蕊往手稿里夹纸条时,指尖触到片干枯的红叶——是1965年叶紫苏在护城河滩捡的,叶脉的纹路在雨雾里看得格外清,像条弯弯曲曲的路,一头连着煤棚,一头通向草原。她想起秦山河总说“紫苏的眼睛比校对科的师傅还尖”,说这话时,他往书稿里夹红叶的动作,和叶紫苏标错字时的认真如出一辙。

“孙姐你看!”苏季雅举着第37页手稿往雨雾里照,改后的“戍”字上多了个点,红铅笔描的,像颗亮晶晶的星,“比原来精神多了!”小姑娘往楚红岭的琴盒里瞅,发现垫琴的蓝布上绣着兰草,针脚和叶紫苏补的书稿边角一样密,“红岭阿姨的琴布,和秦爷爷的书稿布像双胞胎。”

孙丝蕊往煤棚深处指了指,秦山河当年埋书稿的煤堆旁,新栽的兰草正顶着雨珠。“你紫苏奶奶总说,字如其人,”她往苏季雅的羊角辫上别了朵槐花瓣,“改个字比纳鞋底还用心,针脚里藏着暖呢。”她想起抄家时红卫兵要撕手稿,叶紫苏扑过来用后背挡住,说“这字里有山河的血”,当时秦山河正举着被砸坏的砚台,挡在她身前,两人的影子在煤墙上叠成一团,像此刻手稿上的字与标记。

暮色漫进煤棚时,叶紫苏举着油纸伞进来了,伞骨的竹香混着煤烟味漫开来。“雨太大,我把书稿挪里屋去,”她往孙丝蕊手里塞了块蜂花肥皂,上海产的纸包装早被雨打湿,“傅老先生说这手稿该装裱了,比琉璃厂的老书金贵。”她往第37页瞟了瞟,看见那纸条时,耳尖红得像楚红岭演出服上的绢花。

秦山河的脚步声从胡同口传来,军靴踩在积水里的声响越来越近。“紫苏!书稿收了没?”他的声音撞在煤棚门上,铁皮“哐当”响了声,“严晓燕蒸了菜团子,玉米面掺着榆钱,你爱吃的。”孙丝蕊望着叶紫苏往门口迎的背影,突然发现她往手稿里塞油纸的动作,和当年跳皮筋时护着秦山河的样子,竟分毫不差。

雨停时,煤棚里的书稿已收进樟木箱。孙丝蕊往箱底垫狼毒花干时,发现最下面压着本1966年的笔记本,叶紫苏写的“山河的《大青山下》需细校”,后面记着密密麻麻的页码,第37页旁画着个小太阳,和今天发现的纸条上的标记一模一样。她忽然觉得,这煤棚里的雨、手稿上的字、没说出口的谢,早被这些纸条、红叶、小太阳悄悄串成了串,像老槐树上的藤,绕了一圈又一圈,把岁月的暖都缠在了里面。

许多年后,苏季雅在整理旧物时,从《大青山下》的手稿里翻出这张纸条。孙辈举着太阳和月亮的图案问:“这是画的煤棚顶的破洞吗?”苏季雅往老槐树的方向指了指,新绽的槐花开得正盛,“奶奶说,这是两个心凑成的圆,一个在字里,一个在心里。”而那本1966年的笔记本,纸页间的雨痕早已干透,却在每道折痕里,都藏着煤棚的暖,还有纸间的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