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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4章琴声越草原

1984年大暑的风裹着马奶酒香,往呼和浩特文化馆的窗缝里钻。楚红岭趴在木桌上抄谱,钢笔尖在稿纸上洇出的墨团,像草原暴雨后积的水洼。她的小提琴盒敞在墙角,里面的狼毒花干被风吹得簌簌响,是其其格今早从牧场捎的,说“这花能让琴声带点野气,比松香提神”。

“红岭老师,”牧民巴图的马靴踩在地板上“哐当”响,手里的马头琴琴弓缠着蓝布条,“那首《黄羊谣》,我阿爸唱的调比文化馆的磁带多三个拐弯。”他往楚红岭手里塞了块奶豆腐,酸气混着羊皮袄的膻味漫开来,“比北京的水果糖顶饿,抄谱时垫垫肚子。”

楚红岭的钢笔在“谣”字的言字旁顿了顿,墨滴在谱线上晕成个小点儿,像苏季雅画的跳房子格子。她想起1976年在草原马厩,秦山河举着她的手教写蒙古字,说“音符和文字一样,得带着气儿才活”;想起抄家时他把琴藏在煤棚夹层,弓弦上的松香蹭在他军裤上,留下道白痕,和现在稿纸上的墨点竟有些像;想起胡玉秀总在煤棚门口念叨的:“好东西都得经风,琴声能飘过草原,字也能穿过岁月。”

“给你的小说当素材。”楚红岭把抄好的谱子往信封里塞,信纸边缘沾着的松香末,比皇城根八号院的槐花粉还细。她在信末画了个小小的小提琴,琴弓的弧度正好对着“秦山河亲启”的“亲”字,像个没说出口的注脚。

信封投进邮筒时,铁皮盖“砰”地弹回,惊飞了檐下的麻雀。楚红岭望着草原的方向,绿浪翻滚的草甸尽头,老巴特尔的勒勒车正慢悠悠地晃,像1970年她和秦山河坐过的那辆。车辕上挂着的狼毒花随风摆动,和她琴盒里的那朵一模一样,仿佛能顺着风,把琴声和字迹都捎到皇城根。

秦山河在煤棚里拆信时,纸页的毛边勾住了《蒙古民歌集》的丝线。书是1958年父亲留下的,封皮补了又补,叶紫苏说“这书的纸比《大青山下》的稿纸耐翻”。他往谱子上扫了眼,楚红岭标在“黄”字旁的红铅笔注脚——“此处要像黄羊跑过沙丘,带点颤音”,和他写小说时标注的“此处需添草原风声”如出一辙。

“红岭的耳朵比调音器还准。”秦山河的手指在“颤音”二字上摩挲,突然发现信末的小提琴缺了根弦,像他藏在书稿里的那根断弦。他想起1973年楚红岭在草原拉《草原之夜》,弓弦突然绷断,她笑着说“这是琴弦想留个念想”,现在那根断弦就压在这本民歌集里,和她的来信成了伴。

叶紫苏往煤炉上放了个烤红薯,焦皮裂开的缝里冒出白气:“红岭寄的谱子,比傅老先生拓的石刻还带劲。”她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块蜂花肥皂,上海产的纸包装印着朵白兰花,“洗洗手再翻书,别让煤烟味熏了字。”

苏季雅举着蒙古刀跑进来,刀鞘上的银饰撞在民歌集上发出“叮当”响。“阿布,这谱子上的符号,像不像我画的小马?”小姑娘往信末的小提琴指了指,“比红岭阿姨琴盒上的贴画可爱。”她往书里夹了片新摘的槐树叶,“给草原的花当邻居。”

秦山河把信夹进民歌集时,发现前几页的信都按日期排得整整齐齐,每封信末的小提琴都形态各异——有的弓子朝上,像在拉《东方红》;有的琴身带点歪,像她当年在煤棚里练琴时的模样。最底下那封是1978年的,琴旁画了个小小的太阳,正好对着他用红铅笔补的月亮,像两个跨越千里的约定。

秋风漫进八号院时,秦山河的《大青山下》再版样书寄到了呼和浩特。楚红岭在文化馆的窗台上翻开,第37页夹着片红叶,是秦山河从护城河滩捡的,叶脉的纹路在阳光下看得格外清,像条弯弯曲曲的路,一头连着煤棚,一头通向草甸。

许多年后,孙辈在整理旧书时,从《蒙古民歌集》里抖落出一沓信。信纸边缘已经泛黄发脆,像老槐树秋天的叶子,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。楚红岭的孙女捏着最上面那封,指尖拂过信末的小提琴图案,笔尖勾勒的琴身线条柔和,唯独缺了根E弦,像被岁月不小心啃掉了一块。“这琴为啥总缺根弦?”小姑娘举着信纸凑到窗边,阳光透过纸页上的褶皱,把小提琴的影子投在地板上,晃悠悠的像个没站稳的音符。

秦山河的孙子摇摇头,往院里的老槐树方向指了指。楚红岭的小提琴就靠在斑驳的树干上,琴身蒙着层薄灰,却依然能看出当年叶紫苏补过的痕迹——蓝布补丁上绣的兰草,被阳光晒得褪了色,倒比琴盒里的狼毒花干更有生气。阳光穿过四根琴弦,在青砖地上投下串跳动的音符,忽明忽暗的像煤棚里忽闪的炭火。“爷爷说,有些弦不用画出来,在心里连着呢,比任何信都长。”他弯腰捡起片飘落的槐树叶,往民歌集里夹时,发现书页间还藏着根细如发丝的断弦,是楚红岭当年在草原拉断的那根,外面缠着的蓝布条和信纸上的笔迹同出一辙。

风从煤棚方向吹过来,带着点潮湿的煤烟味,掀动了书页。那根断弦和红叶并排躺着,红叶的边缘已经发黑,却依然能看清叶脉里藏着的蒙古字——是秦山河当年教楚红岭写的第一个字,笔画里还留着两人手指交叠的温度。断弦上的松香早已凝固,像滴没干透的墨,把红叶的一角染成了淡淡的黄,倒比严晓燕纳鞋底的丝线更牢地锁住了时光。

楚红岭的孙女突然发现,小提琴投在地上的影子里,缺的那根弦正好被老槐树的枝桠补上了。细长的枝条在风里轻轻晃动,和地上的音符融在一起,像楚红岭当年没拉完的《草原之夜》,余韵顺着胡同飘出去,绕过门墩石狮子,漫过护城河,一直往草原的方向延伸,把煤棚的暖、草原的风,都串成了根看不见的弦,在岁月里轻轻震颤。